“跪”着的母亲
我跪着摘棉花的母亲不是本地人,她瘦弱多病——头疼、牙疼、腰腿疼……儿时的印象中,她的头上常年箍着一方卷成条的白格子手帕。 有一年,母亲说天麻真是好东西,因为她吃了身为民间老中医的外公寄来的野生天麻后,长达两年的头疼竟然减轻了很多!可惜,我知道她就吃了那么一回。“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不知母亲怎么会有这恼人的毛病,外公教过用万年青的嫩叶揉碎后敷牙龈,她自己也拿万金油、风油精按脸颊,但总也治不了根;腰腿疼的原因就是明摆着的了——因为家庭的寒薄,因为生儿育女五六个,因为必须下田劳动。 在家里,她必须经常写信,因为她的娘家远在千里之外的湖南醴陵。刚读小学时,母亲就教我给“家家”的亲人们写信:“外祖父母、舅父母、姨父母大人安好,來信已悉…… 恭祝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此致——敬礼——愚外孙——年月日”。 母亲名叫廖青山,姓在村里是唯一,名字同江汉平原本地叫香饵、春枝、想仙、爱喜之类的女性名字则大相径庭。母亲有一枚小小的木章,据说是她刚到湖北当生产队会计时刻的。有一次外公的来信却写作“卿珊”,因为这俩字带着和“青山”完全不同的些许脂粉味令我好奇至今记得。十岁时母亲带我和弟弟走“家家”,经常听她娘家的人喊她“雪梅”,再后来还知道大姨妈叫“ 雪琴”,已经因病去世的二姨妈也叫“雪×”。郑板桥有一副对联“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青山常在,红梅傲雪。“梅兰竹菊”一般是有文化的人家为女孩子取名常用的字眼,因此母亲姊妹三人的名字反映了她们的文化程度,以及年轻时生活的家庭背景。从“雪梅”到“青山”,应该是母亲人生的转折,只是“雪梅”经历了什么我和弟弟永远是不会知道的了,但我猜测,母亲的人生历程肯定存在着巨大的反差,而我只看得到风风雨雨中的“青山”。 父亲年四十了才得的我,我们这儿叫“秋葫芦”,先天不足,瘦弱而娇嫩,加上有之前夭折了哥哥的悲痛,所以是这个特殊家庭的宝贝疙瘩。母亲很早就教我学珠算,用的是父亲从他工作的信用社带回来的算盘。母亲当年教的“归除法”,需背诵许多口诀:“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一、三一三余一……” 母亲教我的知识曾经让我在学校着实露了一回脸。一回算术考试,试卷最后是一个古老的题目:野鸡兔,四十九,一百只脚在地上走。问有多少野鸡和兔子?这个考题应该是出卷老师的一种即兴测试,如果设一个二元一次方程,这不是个难题,但我们当时才小学三年级,要用算术算。母亲就教过我这个题目。“很简单。”母亲说,“如果都是野鸡,那就只有98只脚,可现在是100 只脚,多了2 只,那必然有一只兔子。”那次的考试能做对这一题的基本都是满分,但仅仅两三个同学。上世纪80 年代我顶父亲的班,在一次单位组织的珠算比赛中,我和所在的乡镇队就获得了好的名次,我的成绩其实归功于母亲。 母亲死得突然,死得令任何知道她的人揪心落泪!那年,我已经是单位乡镇机构网点的小领导。那一天早上,我到村头堂哥早点店端米粉给母亲吃,嫂子说婶娘喜欢吃豆饼汤,你三姐已经端了。但是我还是端了一碗豆饼汤去老屋。母亲似乎很平静,说今天真好,你们姐弟二人都带了吃的来。我说今天要参加邻镇一个银行新网点开业。母亲说那就去吧!母亲的话其实另有深意,只是虽有疑惑的我没有深想。晚上我刚从村头下车,一个堂哥的喊声如晴天霹雳,我醒悟到今天反常平静的母亲出事了!我跌跌撞撞地向老屋奔去,进村的一路都有妇女在叹惋:“可惜了青山婶,苦命的好人呐!”“她的宝贝儿子回来了,这下有的哭啊!”……但是,我还没有哭。母亲已经被堂哥们嫂子们平放在我出生的那张旧木床上了,她选择了用一根了断苦难的绳索撒手人寰。她的手还是温暖的,我抚闭她含泪的双眼时自己也涕泗滂沱了——她选在我回家之前行动,不知经过了多么残酷的生离死别的权衡! 痛定思痛的时候,我的母亲,这个叫“青山”的、聪慧的、坚强的女人,她艰辛的后半生,在我脑海里放起了幻灯片——从姐姐们寻亲的信件上,已经上班了的我才隐隐约约知道,她们的生父远在安徽。从她们闪闪烁烁的言语里,她们对那个父亲颇有微词,说他是“右派”,多年后才平反,不仅领退休金,而且还有自己的房子,可是没有管顾她们。 母亲曾经是兰州铁路局的职工家属,她带着三个“拖油瓶”到湖北的时候,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刚过,整个社会才开始慢慢复苏。只是让村里人们不解也钦佩的是以她如此弱不禁风的身体、经历婚姻离异的窘况、跨省份的奔波和一个几乎赤贫的老鳏夫重组家庭的现实,完全无能力背负这沉重的“包袱”,她居然出人意料地选择了责任担当。这是一种多么坚忍的心性。 我的父亲比她大好几岁,家庭在村里是有名的贫困,虽然耿直、善良,做农活是把好手,却是个脾气暴躁、出了名的“老齁巴”——慢性支气管哮喘患者。不过,多年后一个远房的姑姑讲给我:“你爸爸年轻时脾气好坏噢,说不对就动手!还是青山姐来了后才变好的。”我深信,因为父亲抚育我的那份温情说明了一切。父亲去世前后,朝夕相处的母亲也被传染了这无法根治的老毛病,无疑雪上加霜。 有一年,二姐的年龄好不容易对上了一个合适的招工机会,却因为农村户口而告吹。母亲很多年后才告诉我这事:舅公送她们来的时候兄妹俩只是在流泪,被询问是上农业粮还是商品粮户口时,根本没有作出任何选择,只感觉农村多少还能分点口粮,不至于饿死人。 三个姐姐中的两个,特别是大姐成年后在农村苦干多年,用微薄的工分艰难地摘掉了家里“超支户”的帽子。可紧接着,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两年时间里,她们三个的连续出嫁——这也在村里是特例,再一次让这个家一贫如洗。我在单位的账簿上看到从1962 年起,父亲名字的贷款从两三元到一二十元有数十笔,还清几百元的,记满了一整张账页,直到我工作七八年了才还清。 父亲去世后,我才结婚。为了照顾病弱的母亲,单位将妻子调到村头那个新办的小小的简陋的储蓄所工作,一楼营业,楼上是宿舍,住人。我仍然在乡下工作,早出晚归。那年母亲从老屋搬到我们宿舍,她的孙女才两三岁。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同去世前的父亲没有两样,每天剧烈地咳嗽、咳痰,想亲近亲近她心爱的孙女都成了奢望!万金油、风油精、头疼粉成了她从不离身的必需品。有一天,我劝她说头疼粉有副作用很伤人,让她尽量少吞点,母亲的泪就下来了。过后我听堂哥们讲,母亲说我连她仅有的这点减轻痛苦的需求都不允许,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好难过,也意识到母亲以如此病体,面对下楼才有厕所,进出门就是营业室的环境,比忍受疾病的痛苦更有压力,她一定早就打算再回破旧的老屋住了。 弟弟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而且没有找对象,当时正在湖南“家家”那里种蘑菇谋生。这节骨眼,已有两次离异、后来可能在她生父的居地再次成家的三姐,带着一个比我女儿年龄还小的女孩子来了,母亲和她们又住回了我出生的老屋。一段时间过去了,既不知道三姐的现状,也不见有离开的打算,母亲可能感觉到了什么…… 是的,什么事都想得到的母亲感觉到了绝望,尽管她骨子里不服输,但是她斗不过命,开始盘算离开了。其实一切都有兆头,母亲趁我上班时把一方小手帕包着的两三样物什交给妻子,其中有一枚她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奶奶传给她的两寸来长的银耳勺,说我们家祖传的,现在传给儿媳做个纪念。妻子说有些奇怪,我听了心里打战,又无法言说!也许是她巴心巴肝捧大的儿子没有尽到孝道,或者不愿意拖累子女;也许从她颠沛流离拖带来的幺姑娘身上看到了她苦难的重演,于是,她决断了,一切无法挽回! 二十多年过去了,母亲和父亲的墓地前面,一条宏伟的高铁越过“ 脸盆桥”的棉田,跨过清澈的汉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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