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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玉斋。 天已大亮，院内却仍旧一派幽静。 宇文哲望着那似是已经死了的梅树，缓声道：“等我出征后，你便去管家那儿领了月例银子走吧。” 身后的兰儿一愣：“将军，奴婢……” “轻语对你那么好，定不忍你在这里受苦。”宇文哲视线逐渐模糊，声音也变得沙哑，“若我此行回不来了，你替我去轻语坟前上柱香，告诉她，等我下下辈子去找她。” 说话间，他唇角漾出一个悲戚的笑容。 如果可以，他下辈子就想去找她。 可宋暖妍说过，他得托生成女人，经历她所经历的一切才肯原谅自己。 若能换回她的原谅和心，这样又有何不可。 兰儿想起盖在自己身上的那床被褥，不由哭了出来。 她跪了下来，朝宇文哲磕了个头：“奴婢遵命。” 二月初二。 宇文哲身披甲胄出了府，他翻身上马驰骋几步后又勒住了缰绳。 回头望去，府门外除了下人便是裴母。 一年多以前，宋暖妍就是站在裴母所站之地目送自己离开。 她会像刚成婚那般朝自己大声喊“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然而这次，甚至以后都不会有了。 宇文哲红了眼，忍着喉间的酸涩调转马头朝城门扬鞭而去。 白驹过隙，春去秋来。 一份份捷报快马加鞭从南疆送到京城。 敌军因宇文哲的骁勇善战和狠厉手段几次退兵，但宇文哲为了永除后患，直接带兵杀到了敌国边境。 在他的压迫下，南疆不得不派使者进京求和。 初冬过后，宇文哲接到了撤兵的圣旨。 夜阑，营帐内。 阵阵咳嗽从里面传了出来。 副将杜浔端着药走了进去，见宇文哲又拿着一块梅花绢帕看的出神，便劝道：“将军，夜深了，喝了药早些歇息吧。” 他将药放在桌上，目光却不由落在那绢帕上。 作为宇文哲的副将，对宋暖妍的事也是知道一二的。 只是谁也不会想到，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裴将军总会在夜深时，独自看着一块绢帕垂泪。 宇文哲没有喝药，而是哑着嗓音说着：“一年前这个时候，我已经到京城了。” 甚至还带着让自己和宋暖妍彻底决裂的烟儿。 又或许这一切还都要归咎于自己，是他抵不住诱惑，负了天天盼他回家的宋暖妍。 杜浔抿抿唇，安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将军还是要保重身体。” 闻言，宇文哲沉叹了口气。 这一年中，他不止一次期盼着自己能梦见宋暖妍，哪怕只有一眼。 然而事与愿违，梦里除了无尽的孤寂，再无那故人的影子。 ======第二十二章 粉雕玉琢====== 宇文哲端起药，正要喝下去时，喉间忽的涌上一股咸腥。 他面色陡变，吐出了一口鲜血。 杜浔一怔，忙去叫来军医。 宇文哲望着地上那片殷红，眼眶莫名一酸。 兰儿说宋暖妍最后的日子里也是这样，几乎每天都会吐血，可自己却丝毫不知。 积压在心中三百多个日夜的思念和愧疚像一把把刀在身体游走，痛的宇文哲难以喘息。 军医把着脉，眉头紧紧蹙起。 杜浔有些着急：“军医，将军怎么样了？” 军医收回手：“数月前将军中的毒箭余毒未清，如今毒已经渗入心脉了。” 闻言，杜浔愣了。 军医只是叹气，一脸的束手无策。 而宇文哲却只是面不改色地问：“我还有多少时间？” “不过三月了。” 听了军医的话，杜浔立刻道：“将军别担心，等回京后启奏皇上，让太医……” “不必了。”宇文哲深吸了口气，“你们下去吧。” 杜浔想再劝几句，却被他的眼神呵止，只能和军医退了下去。 烛火跳耀，风吹着帷帐缓缓飘动。 宇文哲躺在榻上，有些沉重的呼吸微颤着。 他看着掌心的绢帕，泪水不由自主从眼角滑落。 “轻语，我很快……很快就能来找你了。” 听到自己只有三月可活，宇文哲没有半点恐惧，反而有种解脱感。 一种终于可以去赎罪的放松感。 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将绢帕温柔地贴在胸口阖上眼。 不知过Ns了多久，宇文哲才隐约有人在说话，没等他睁眼，小腿突然被踢了一下。 “还睡，天都亮了。” 陌生的声音让宇文哲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他立刻睁眼坐起身，冷冷看着眼前两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你们是谁？” 听他这么说，穿驼色麻衣的男子竟然扯了扯他的耳朵：“昨儿个摔跤把脑袋摔迷了？连我们都不认识了。” 因着他的举动，宇文哲脸当即拉了下来。 从小到大，连他爹娘都没揪过自己耳朵。 正当宇文哲举起手要给眼前不知轻重的男子一拳时，那明显小了一大圈的手让他一愣。 他愣愣地张开手掌，手不只小了，掌心和虎口的茧都没了。 宇文哲心一沉，有些急躁地站起身，又发现自己竟然比眼前的两个男子还要矮上一个头。 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不该是在军营里吗？ “赶紧的，你再偷懒小心被罚月钱。” 男子半拖着宇文哲走出房间，一路穿过长廊，走过两道葫芦门，进了一个临湖的院子。 宇文哲整个人都怔住了，以至于一反常态地听话地跟在他们后面。 等到了地方，男子扔给他一把短镰，指着地上的杂草：“一个时辰内把这些清理干净，小心着点花，不然小姐会生气的。” 说完，男子便转身走了。 宇文哲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紧蹙着眉，走到湖边低头一看。 水中的倒影俨然是自己十二三岁时的模样。 他瞪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 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这里又是哪儿？ 正当宇文哲百思不得其解时，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喂，你小心掉进去。” 他转过身，浑身一怔。 那是一个约莫十来岁粉雕玉琢的女孩，一身藕荷色琢花裙，杏眼樱唇，巴掌大的小脸满是担忧。 宇文哲愣愣看着女孩的脸，喉间一紧。 “轻语？” ======第二十三章 下等奴才====== 眼前的女孩有着和宋暖妍一模一样却多了分稚嫩的脸。 宇文哲紧皱的眸子颤了颤，欣喜跃上心头。 是宋暖妍，真的是她！ “轻语！” 他无法自持地朝日思夜想的人跑去，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把道歉和爱意说千百遍。 可就在宇文哲即将靠近时，一只手突然将他推开。 “大胆奴才！” 一个年长的丫鬟将女孩护在身后，气势汹汹地等着被她推开宇文哲。 宇文哲被推得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神色微滞。 奴才？ 她说的奴才是自己？ “香雪，你别这么凶。” 女孩绕开丫鬟，走到宇文哲面前蹲下，眉眼弯弯：“你是新来的吧？我不叫轻语，我叫慕筠瑶。” 闻言，宇文哲心一震。 慕筠瑶？这不是宋暖妍的真名吗？ 香雪紧皱着眉将慕筠瑶轻轻扶起：“小姐，您怎么能蹲下跟下等奴才说话呢。” 听着这话，宇文哲眸色一冷。 这丫鬟一口一个奴才，叫的他心生怒意。 可未等他发作，慕筠瑶突然道：“我有点冷，你去帮我拿件衣裳来。” 香雪犹豫了瞬，警告似的看了眼宇文哲才应道：“是。” 等她走了，慕筠瑶立刻望向宇文哲：“地下凉，快起来吧。” 宇文哲回过神，慢慢站起身，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眼前女孩的脸。 他攥紧了拳，哑声问：“你叫慕筠瑶？” 慕筠瑶点点头：“你呢？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宇文哲一噎，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此刻的一切都让他措手不及，甚至也不敢相信。 他暗自掐了下自己大腿，疼痛感告诉他这真的不是梦。
“你怎么了？”慕筠瑶疑惑地看着他。 宇文哲僵硬地摇摇头：“我叫……宇文哲。”“宇文哲，宇文哲……”慕筠瑶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而后笑了笑，“我第一次听见下人的名字这么好听的。” 听着这有些熟悉的声音，宇文哲心中泛涩。 是不是老天爷可怜自己，让他还能看看宋暖妍，哪怕眼前的人只是和她长得一样。 香雪拿着衣裳走了来，见两人远远站着才展开了眉头。 她将衣裳披在慕筠瑶肩上：“小姐，老爷还在等您了，快走吧。” 慕筠瑶点了点头，看了眼宇文哲后才离开。 宇文哲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发愣。 午膳时，他才得知现在的情况。 此地并非京城，而是陈州，这里是知府慕林杰的府邸。 慕筠瑶是知府独女，刚满十一岁，慕母因病在两年前病逝，慕父情系亡妻，一直都未续弦。 而他今年十三岁，出身于一个贫寒之家，半个月前被父母卖到慕父做下人。 宇文哲看着碗中简单的饭菜，没有半点胃口。 倒不是因为从一品大将军突然变成了奴才，而是因为这里的一切和他的记忆有很多相似却又不同。 但唯一能肯定的是，慕筠瑶就是宋暖妍，只不过是没有和慕丞相失散的她。 “还不赶紧吃，一会儿还要干活呢。”全贵用手肘捅了捅他，嘴里嚼着饭含糊不清地提醒。 宇文哲皱着眉，将饭碗放在桌上：“你吃吧。” 说完，起身走了出去。 全贵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腹诽怎么摔了一跤后老气横秋了许多。 ======第二十四章 无法自持====== 因为宇文哲年纪小，多数做的都是些杂活，不重却繁琐。 几天下来，宇文哲倒也习惯了，只是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见过慕筠瑶。 他无意间的一句自言自语惹来全贵一记火栗子。 “想什么你，以你的身份能见到小姐已经是祖坟冒青烟，还敢惦记。” 宇文哲黑了脸，要不是现在的自己又瘦小又没有武功底子，他一定把全贵的手拧断。 午时刚过，他便拿着剪子去了后园准备修剪枝叶。 刚走进园内，便听见一阵嬉笑声。 宇文哲下意识地抬起头，空中正飞着一只老鹰风筝。 顺着线下落，只见慕筠瑶正兴奋地拉扯着筝线，小脸上尽是无忧无虑的笑容。 宇文哲眉眼一软，平静的心中顿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也许这就是本该属于宋暖妍的过去，也该是她一辈子的快乐。 宇文哲紧了紧手中的篮子，几次想上前都迈不开腿。 他想去亲近她，可总有个声音在嘲笑自己：看看你以前对她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资格去爱她。 更何况现在的自己还只是个奴才…… 宇文哲的手陡然一松，终是选择远远看着。 香雪想给慕筠瑶倒杯茶，茶壶却已经空了，便朝慕筠瑶道：“小姐，奴婢去给你倒壶茶来。” 慕筠瑶只顾放风筝，头也不回：“好。” 宇文哲心不在焉地剪着枝叶，时不时地转头看慕筠瑶。 望着那张笑脸，他的心好像也被填满了一样充实。 突然，身后传来“噗通”一声，紧接着就是慕筠瑶惊慌失措的声音。 “救，救命啊！香雪……香雪！” 宇文哲猛地转过头，只见那小小的身子在水面扑腾，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脸。 一瞬间，久违的记忆带着刺般席卷而来。 他心头一窒：“轻语！” 宇文哲扔下剪子，毫不犹豫地跑过去跳进湖中。 慕筠瑶呛了几口水，视线都被冲的一片模糊。 正当她以为自己要被淹死时，一只手忽然揽住她的腰，将她托出水面。 宇文哲一手抱着慕筠瑶，一手费力地划着水朝岸上游去。 他紧咬着牙，心中暗骂这副身体的不中用，竟然这么快就没力气了。 “咳咳咳……” 怀里人的咳嗽声让宇文哲心一紧，立刻憋了口气将慕筠瑶托举起来。 慕筠瑶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赶忙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她喘了几口气后立刻望向宇文哲，见他正吃力地抓着岸沿。 慕筠瑶想也没想，立刻抓住他的手腕：“快上来。” 宇文哲一愣，腕处的那抹暖意似是钻进了心底。 他爬上岸，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目光却落在慕筠瑶身上。 小姑娘浑身都湿透了，刘海贴着额头，面颊旁的小辫子不断滴着水。 宇文哲见她没了刚刚的惊慌，忍不住问：“你不害怕吗？” 慕筠瑶用手背轻轻擦去下巴的水：“刚刚害怕，但是看到你就不怕了。” 她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分外可爱。 宇文哲心一软，无法自持地抬起手想去触碰那张脸。 可就在他刚将手伸过去时，香雪的声音打断了他。 “小姐！” ======第二十五章 恍如隔世====== 香雪手忙脚乱地放下茶壶，急匆匆地将一身狼狈的慕筠瑶扶起来。 她看了眼还泛着波澜的湖面，脸色一白。 而后又将目光放在了宇文哲身上，当即骂道：“又是你这个奴才。” 闻言，本就被打搅的宇文哲面容一冷。 他看着香雪，眼中满是与其年岁不符的冷凛。 自己被下人伺候那么多年，这种动不动就大呼小叫的丫鬟他还是头一次见。 香雪也不管发生了什么，直接认为是宇文哲干了什么才让慕筠瑶落水，正要去叫管家，慕筠瑶却叫住了她。 “我刚刚不小心掉进湖里了，是墨渊救了我。” 一声恍如隔世的“墨渊”听得宇文哲眼眶泛热。 尽管眼前的人还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可他仍能看见宋暖妍笑意吟吟地在自己面前。 听了这话，香雪僵了僵，刚刚的气势顿时没了。 本是自己当差不小心，要是闹到老爷那儿她免不了挨顿板子。 她话锋一转：“小姐回屋换身衣裳吧。” 慕筠瑶也觉着有些冷，应了声后不忘提醒宇文哲：“你也快去换身衣服吧，别着凉了。” 宇文哲嗯了一声，目送着她离开。 待那小小背影消失了，他才恍然发现自己眼角竟然湿了一片。 他有些懊恼地揉了揉酸涩的眼，暗骂自己怎么真的成孩子了。 可那久违的关心却让他无法控制情绪，脑子里除了宋暖妍的笑容，真就没什么了。 良久，宇文哲才拧了下衣角转身离开。 等换了身干净衣服，管家突然过来寻他。 “墨渊，老爷说了，以后你就去望雪院当差。” 闻言，宇文哲愣了。 望雪院是慕筠瑶的闺院，按理说是不会让男子入内的。 管家又催促了几句，宇文哲才揣着有些忐忑却难掩欣喜的心去了望雪院。 这样也好，在那儿做事就能离她更近了。 不过让宇文哲没想到的是慕父居然也在。 他看着那张比慕丞相年轻几分的脸，不觉怔了怔。 慕父见这少年虽不过十二，但模样却很清俊，只是眉眼间竟带着大人的深沉。 若非因着年纪小，自己也不会答应慕筠瑶让宇文哲在内院当差。 一旁的香雪呵斥道：“没规矩，见了老爷还不行礼？” 宇文哲抿着唇，眼底划过丝不耐。 先不说自己从前只对皇上和爹娘行礼，哪怕是慕丞相，两人也是平起平坐，怎么可能要行礼。 “爹，墨渊为了救我磕着腿了，您别怪他。” 慕筠瑶拉着慕父的手，软着语调撒着娇。 慕父对女儿向来是百般疼爱，对宇文哲的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他摸了摸慕筠瑶的头，看向宇文哲：“以后你就在这儿伺候瑶瑶，不过只在外间伺候，不许进内房。” 宇文哲瞥了眼香雪不情不愿的脸，最后将视线落在慕筠瑶身上。 “是。”虽说已经习惯下人的身份，但他还是无法低声下气地去应承别人。 慕父点点头，心中盘算着也就让宇文哲待一段时间。 等他大了些定是不能留在这儿的，毕竟慕筠瑶还要嫁人，名声很重要。 待慕父走后，香雪立刻摆出了一副掌院的模样，将扫把丢到宇文哲面前，趾高气扬地吩咐：“去把院子里的落叶扫干净。” 宇文哲蹙起眉，纹丝不动。 他真怕这丫鬟带坏慕筠瑶。 见宇文哲不仅不听话，还目光阴翳地盯着自己，香雪神色一狞：“你这奴才……” 可她话还没说完，慕筠瑶拉着宇文哲就跑了出去：“香雪，让别人扫吧，我和墨渊去放风筝。” ======第二十六章 不合礼数====== 阳春三月，绿意盎然。 慕筠瑶站在假山下，仰头望着那个正在帮自己捡风筝的少年：“小心点，别摔着。” 宇文哲跳了下去，将手里的风筝递给她：“线已经断了。” 闻言，慕筠瑶失落地黯了双眸：“这是爹送给我的……” “再去买一个就行了。”宇文哲脱口而出。 慕筠瑶没有说话，拿着风筝走到亭子里坐下后看着湖面发愣。 宇文哲微怔，竟然从小姑娘的眼中看到了孤独。 他心紧了紧，走到她身边轻声问：“怎么了？” 慕筠瑶抬头看着他：“爹说风筝放的越高，娘就看的越清楚，我想娘了。” 听了这话，宇文哲神情一滞。 见他不说话，慕筠瑶以为他娘也不在了，立刻转移了话题：“对了，你为什么要叫我轻语？” 宇文哲垂在身侧的手不觉攥起，往事似是一遍遍在脑子里闪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