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官发财都走不通后,读书人疯了
1. 香港回归那年我7岁,父亲原本开在县城周边的地毯生意,因市场不佳,宣告破产。我们一家七口,便坐着拖拉机晃晃悠悠回到了父亲出生的鲁西南农村。 用风水先生的话说,我们村三面环水,没河的那面还是下坡路,“生财留不住,官运不亨通”。确实,建国之后我们村唯一出过的“官”,不过是县民政局负责照相的,说不上什么话。以至于多年以后,爷爷念叨他的叔爷时仍是满脸自豪,“四几年回过一趟家,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警卫”,只是“命不好,南撤的时候挨了枪子,不然现在回来,怎么着也得把咱们村弄发达喽”。 出个官,且是个大官,成为村里每一个闯过饥荒的爷爷们心里沉甸甸的希望。 于是,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读书上大学与当官发财,在村里人眼中大致是划等号的。三叔曾经是村里的第一代“做官种子”,只是三叔“语文还好,数学我一看就犯困,不停打瞌睡,被你爷爷看见就拿棍子抽我”。80年代,三叔勉强考了3年大学,最后啥也没考上,落了个一地鸡毛,狼狈回村。好在那个时候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建筑生意步入正轨,兄弟齐心,虽然没能成为光宗耀祖的“官”,至少也是村里数得上的光鲜人家。 二华子是村里读书做官第二代种子。 与三叔不同,二华子从小学习成绩就很好,“脑瓜子聪明,算账快”,在周边几个村子合办的小学里,成绩出类拔萃,一直被认为会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等到初中毕业,二华子一鼓作气考上了当时县里最好的中学——县二中,更成了村里人眼中前途无量的“准大学生”,以及终于能走出去的“官”了。 那时候村里人盼自家孩子成才,总拿二华子作类比:“每天天还不亮就起床,怕花家里电费,别管天冷天热,在院子里借着天亮念书,你没人家那脑子,跟人家一样努力也行。” 我堂姐和二华子同岁,除了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烧水做饭,农忙时节还要下地捡麦穗、拾花生,即便这样我大姐仍然是爷爷眼里要嫁出去的“赔钱货”、“上不上学没啥用”。 以至于,多年后远嫁北京的堂姐回家探亲,依旧满是委屈:“人家当官的哪个不是方面大耳,一脸官样,哪像二华子又丑又矮,除了死念书啥也不会,连饭都要他娘给他摆上桌,眼睛跟长到了头顶上一样,在村里面走,别管见谁连声招呼都不打……” 二华子上面有个哥哥,早年病没了,除此之外只有一个姐姐。二华子从小备受宠爱,罕见的没有像同龄人一样从小在地里“像庄稼一样长大”。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下地除草,能把一垄垄的麦子除掉,回家还说今年地里草太多”,当然了,“不会种地怕啥,二华子又不是农民,将来读大学是要出去做官的。” 2. 1993年二华子第一次高考 “发挥失常”,复读一年高考的时候闹肚子,等到第3年紧张地睡不着觉,连考场都没有进,二华子的父亲就极力撺掇他再考一年,二华子却坚决不同意。 反倒比二华子低两个年级的我堂姐,在复读一年后考上了东北农大,成了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这下村里炸开了锅,大家越发相信“人活着都是命”。 自家孙女考上大学,我爷爷却高兴不起来:“学农业有啥用,回家种地使吗?闺女早晚是人家的人,咱们村风水不好……” 我也是那时候才第一次见到二华子。 村子最东边还有一片晒麦场,平整光滑,村里人喜欢三三两两聚在这里,聊聊天、打打牌,说些家乡话。我们回乡那天,二华子就坐在晒麦场旁边的石碾子上,穿着无袖白背心、大裤衩,戴着眼镜,瘦怯怯的,与周边光着上身摇蒲扇的男人们截然不同,倒和刚回到家乡的父亲差不多。 二华子周围没有大人,只是围了一群小孩子,来回撺掇:“二华子,讲一个嘛,讲一个……” 我这才知道是他,一时间却又不能跟“二华子”这个名字划上等号——想象中的他应该是一个年轻有为、西装革履的成功人,脑门锃亮,一脸聪明样。 二华子先故作嫌弃:“不讲不讲,哪有天天讲嘞,肚里面就这点东西,讲完就没有了。” 小孩子们却不依,吵吵闹闹,直到周边打牌的大人们被人厌狗憎年纪的孩子吵得不耐烦,才不耐烦地带着训斥开口催促:“二华子,你屁事没有,就给他们讲一会。” 二华子坐直身子,先是像收音机里说书先生一般轻咳两声,这才在众人期盼的目光里施施然地开口:“话说有一天风和日丽,花果山上有个石头轰然一声响,里面跳出一只石猴来,那猴头天生地养……” 我在电视上看过,知道他讲的是孙悟空,拉着母亲不近不远地站着听。 那是我第一次听人现场讲书,虽然没有电视上看得明白,但二华子连说带比划,龇牙咧嘴的,中间还会冷不丁地加上一句“就跟XX家的大黑猪一样”,实在让人忍不住发笑。 二华子讲得确实不错,几乎不用翻书,就能将《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从头到尾讲下来,还能像收音机里说书先生般抑扬顿挫,让人听得津津有味。以至于后来每到饭点,就有小孩子催促二华子“回家吃饭,下次再讲”,生怕自己被叫回家吃饭时错过某些精彩部分。 再往后,连《杨家将》《三侠五义》等,我最早也都是在二华子这里听的。 那时候,不止小孩爱听,累了一天的大人们也喜欢驻足听上一段,听到精彩处还会拍手叫好。只是临到末了,就有人阴阳怪气:“二华子,说嘞不孬,有这本事还考啥大学诶,跟前村瞎子说书,走乡串户,这一年下来也能要不少嘞白面馍馍!” 每次听到这些,二华子总是脸涨得通红,两只手搓来搓去,却半天说不出什么来,反倒是二华子他娘,一个矮个子的农村妇女,就立即跳着脚大骂:“恁娘个X,你才去要饭去嘞。” 其实,这年他不过20出头。只是经历了3次失败的高考后,他早就不再是村里人眼中读书做官的种子了。而且,种地吃不了苦,出去帮亲戚忙受不了累,去建筑工地经不住罪……就在我家回乡前不久,他兜兜转转又回到村里,年强力壮大小伙子游手好闲,这更让村人觉得二华子一无是处。 3. 没过多久,二华子高中期间谈男女朋友的事情就传了出来,姑娘是邻村的,还考上了大学。这下,村里更是一片哗然:“不学好,难怪考不上大学!” 母亲并不是一个刻薄的人,然而当我贪玩不学习时,母亲便总拿这个吓唬我:“该学习的时候就好好学,别像二华子那样,考不上大学全村都笑话。” 不同的是,村里人笑话二华子的同时,对没考上大学的三叔却满是夸赞。早几年,三叔和我爸分道扬镳,依旧操持建筑行业,举家搬去县里,成了风风光光的“城里人”。 村里人说三叔:“从小就有出息,发了大财了,要是考上大学准能是个官。”转过头来就又逗二华子:“你也读了这么多年书,总不能做不了官,还得回来当农民吧?” 二华子不说话,村里人也会替他接上:“俺媳妇是大学生,等俺媳妇当了官,俺不就是官太太了嘛。” 一群人就哄笑起来。 二华子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私下里就跟我们一群初中小学的“娃娃兵”抱怨:“都没考上大学,有钱的是大爷,没钱的做孙子都轮不到你”。 我当时听不懂,只觉得有钱确实比没钱好多了,毕竟每年过年三叔的压岁钱都是几十几十的给,给二叔磕了头能给摸块糖出来就算不错了。 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吹到农村大院,个体经营却雨后春笋一般。 在家闲了没多长时间,二华子也动了心,趁家里老枣树被市牡丹园看重,“卖上了价钱”。一不做二不休,不顾家里人反对,将自家林子长了几十年一人多粗的老槐树卖了个干净,第二天就去县里买了一辆摩托三轮回来。 二华子买车回来那天,全村老老少少都站在不宽又短的街上,看着闪闪发亮的暗红色摩托三轮啧啧赞叹,二华子更像是打了胜仗一样,骑着大红花摩托三轮从村东头开到村西头,来来回回。 村里人看得眼红,嘴里却不服气:“败家子,钱放银行多好,还能吃利息。” 有人在街上碰见二华子的父亲——从辈分来说跟我曾祖父一辈——“三爷,二华子都买车了,这是准备到哪里发财去?” 50来岁的三爷整年戴着顶藏蓝色的大盖帽,挠挠头说:“咱也不知道,二华子说要卖油条。” 没几天,二华子的油条铺就开了张。 每天早晨,我和小伙伴们跑步去隔壁村小学晨读的时候,差不多正好是二华子骑着摩托三轮走乡串户卖油条的时间,等到我们晨读结束回家吃早饭,二华子也已经在周边村上卖了一圈回来了。 二华子不读书之后,曾去镇上亲戚那里帮工,跟人学过炸油条,只觉得这生意薄利多销,农村天地大有可为。 ldquo;细胳膊短脑袋,地都种不好,还想学人做生意。”村里人头一遭看人卖油条,忍不住吐槽。 话虽如此,但刚开张的二华子油条却总是供不应求,每次走乡串户回来剩不下多少,村里若有人想吃,还需要机灵地估算他卖油条回来的时间,才能买上几根。 那段时间,农村没有什么稀罕零食,二华子的油条算是勉强解了我的馋瘾,每次上学我正好和二华子打声招呼,让他帮我剩5毛钱的油条,等到放学回来再从二华子手上接过装好的油条——多是5根或者6根,比通常的4根总要多些。 有一次二婶没买到,路过我家门口正好看见我“呼呼噜噜”往嘴里扒着油条泡饭,就笑呵呵地和母亲打招呼:“狗日的二华子,卖油条都卖发了,自己村里人拿几根油条还要钱。” 只是好景不长,二华子“油条加了膨松剂”、“秤不够头”、“炸油条的油从来都不换”等说法开始隐蔽而迅猛地流传起来。 加上二华子本身的手艺学得不精,炸出来的油条卖相也很是一般,生意大受影响,每天的销量越来越少,薄利还没有多销,二华子很快就心安理得地收了摊子。 前后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二华子的油条生意就草草收场,村里人又“啧啧”有声。 ldquo;这还是上过学的人呢,真能败家。”后面还要再加一句,“看那样子就不是发财的人,白上这么多年学”。 4. 油条生意关门大吉后,二华子又变得无所事事起来,整日里骑着摩托三轮早出晚归,有说去亲戚家学做菜的,有说去学修自行车的,更多的说法却是——“他有个屁事,瞎胡逛荡”。 等逢年过节,二华子再去送节礼,连个好脸色也看不见了。 村里人说起二华子:“没考上大学说明你没那个命,老老实实打工种地,瞎折腾啥?”连爷爷也变得唉声叹气:“二华子怎么就这样了呢?” 等大家都以为,二华子终究会在外找个事儿定下来后,他却又开始在村里做起了新的营生。 村子东南北三面环河,河水清清,最宽的地方不过四五米。二华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张渔网,学人在上游的地方立了起来,还买了黑色的连体衣,装备很是齐全。 小河难出大鱼,二华子就把捞上来的鱼仔细分开,大鱼攒起来养着,等到集市卖,巴掌大的小鱼送到镇上酒店炸鱼干,剩下二指来长的柳叶刀,则便宜散卖给周边村上的人。 母亲给我买过几次二华子的柳叶刀,二指来长,用剪刀掐头去尾,剪开肚皮,挤掉里面的脏东西,已经剩不下多少了,往往一大塑料袋最后才能剩下一小盆。母亲将洗干净的小鱼放在煤球炉上,文火慢焖,仔仔细细焖上一个下午,焖得像粥一样黏糊糊的,鱼刺也酥了,等到我下午放学回来吃。 母亲那时不允许我去河里游泳,只有在县里上学的二哥周末放假回来,母亲才会破例让我跟二哥一起去河水较浅的地方玩一会儿。 等到二华子在河里下了网,就不允许别人在河里玩了。有次我跟二哥照常去村子北面的河里抓鱼,结果鱼腥味还没沾到,二华子就远远地跑了过来,连哄带吓:“别在这里玩,里面有出马鳖(水蛭),钻到马眼里弄都弄不出来,小鸡鸡都得割掉。” 我那个时候年纪小,信以为真,吓得赶紧从河里跑出来,一路哭着跑回家找母亲。后来同村小伙伴下河的时候,我还一脸认真地告诫他们“河里有出马鳖”,惹来一阵哄笑, “二华子那个孬种坑你呢,你在河里玩水,把鱼都吓跑了,他还抓个屁鱼。”我还将信将疑的。 其实二华子也没什么力气,每天都是由他的父亲起网、下网,二华子只负责卖鱼,等到下午没事就抱着大桶茶叶水像个二世祖一样。 有人看不惯,依样画葫芦,在河里支起新的网子,更密更细,最多的时候一段不长的小河里密密麻麻能下十几张网——最终,大家都白费了半天力气,谁也捞不上东西。 然后传言就又起来了:“河里的水早被县上化工厂污染了,都是脏水臭水。”流言之下,买鱼的人越来越少。 在河里捕鱼走不通,二华子“脑子活泛好使”,打起自己养鱼的念头,把河里捞起来的鱼苗倒进村里池塘,满心以为过上几个月能捞上大鱼来。可那时候,农村的鸭子和鹅家家都有,每天都能看见成群结队的鸭子摇摇晃晃,扑扑楞楞地到池塘去觅食。 二华子的鱼养得确实不小,有次我看见一只鸭子嘴里叼了个巴掌大的鱼,在岸上左摇右摆,赶忙去追,跑了好远才把鱼夺过来,满以为回家母亲会夸奖我,没想到却被教训了一通。 5. 这些年,二华子是“做啥啥不行,干啥啥不中”,“东一榔锤,西一棒子,没个长远打算”。反倒是往高中处的女朋友家里越跑越勤——今天送条鱼,明天到集市割上几斤肉,两收的时候更是几乎耗在了人家家里,留自己上了年纪的爹娘在地里折腾。 村里人看不惯,住在二华子家后面看他长大的大爷有次还拿着拐棍追着二华子打:“你念的书都被狗吃了。” 二华子个子矮,长得又不好看,笑起来满脸褶子,上学没上好,来回瞎折腾不挣钱不说,还在村里落了个败家子的名声,实在不受打听。准丈人原来怎么都瞧不上,可长期相处下来,反而有些动摇了。 等1999年,姑娘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镇上教书,家里松了口,除了让二华子盖房子,彩礼按照当时流行的“八八大发”(888元)一分都不能少之外,倒也没有特别为难他。 二华子越发经常往镇上跑了,每天都骑着摩托三轮陪着姑娘上下班。 就在大家都以为二华子这次终于要一事有成的时候,没多久,却出了件大事。 有天村里来了一大群年轻小伙子,问清楚二华子家后,二话不说,见啥砸啥,门窗玻璃一片稀碎,连院墙都被推了。被人打上门来,村里人当然不干,群情汹涌之下,差点没形成多年未见的群殴,好在有知情人及时赶来,一番解释,让村里人尴尬不已。 原来,二华子天天送姑娘回家,有天却被姑娘村里人看见,两人竟然衣衫不整地从玉米地里钻出来。村里一番风言风语,惹怒了姑娘家里人。原本就对二华子看不上眼,这次更是火上浇油,女方家里直接放话,让二华子拿5000块钱领人。 那个年代鲁西南农村的彩礼还远不是后来“三斤三两”(大约14万人民币)、“一动不动”(车子和房子)那么夸张,1001块的“千里挑一”已属于高规格了——那时候工地小工一天的工资还不到10块钱。 二华子跟父亲在家务农,母亲常年多病,家里本就不富裕,这些年二华子学人做生意,没挣着钱不说,还把家里折腾得一清二白,唯一出嫁的姐姐又是个不能当家作主的,压根就拿不出这笔“巨款”。再加上二华子家里抱着“反正已经是自家人,十里八乡的谁还要,自然能省就省”的如意算盘,一番扯皮,没想到惹怒了女方家里人,这才有了眼下这一出。 于是,任凭中间人说破了嘴,女方很快连5000块钱也不肯同意,更何况二华子家里咬定5000块也不出。没过多久,就听说女方家收了钱,把姑娘嫁去了山西。 原本十拿九稳的好事,就这么鸡飞蛋打。更何况中间还掺杂了双方反目、男女情色那点事,各方添油加醋之下,二华子再度成为十里八乡指指点点、津津乐道的人物。 村里人看不起他,揶揄二华子:“你谈朋友没考上大学,这次好了,媳妇也没有了。” 连小孩子也有样学样,远远见到二华子就开始哄笑:“二华子,听说你媳妇跟人跑了!” 二华子在村里更是抬不起头来,别说没有媒人登门,就连自己亲戚也耻于为伍,“上学的时候不好好上学,不上学了不种地就算了,干啥也干不成,不是当官的命,是个丢人的命。” 6. 没多久,二华子一个人背着行李出了门,一走好多年。 人虽走了,但村里人却没有忘记他,每次闲聊起孩子的学习成绩,总有人用一句话盖棺定论:“人得认命,现在学习好有啥用,考不上大学还不是跟二华子一样。” 2006年,我在县一中读高二,和二华子的故事有些相似,我也常被人夸“从小学习就好,一看就是大学生的料”——事实上,我的学习成绩在班内都进不了前十。 算起来,我已经是村里第四批“读书人”了,连和母亲关系不睦的爷爷也总有意无意问起我的成绩,顺带着推敲一下哪个专业可以“分配当官”。 好在那时候学校里流行封闭式教育,每月只有两天的休息时间,在家的时间很短。加上我每次都会刻意绕远路,从村东头回家时自行车骑得飞快,倒是省了不少招呼。 有次我骑车回家,还没进村就听见后面有汽车按喇叭的声音,我以为是村里熟人,转头一看,一张陌生面孔越过副驾驶上的时髦女人,探着身子和我打招呼:“小龙,星期天放假回家啦?” 我有些困惑,似曾相识,却不敢认:一是多年不见,二华子的外貌变化了很多;二是我压根想象不到二华子已经阔气到买得起车。 意识到我的窘迫,二华子自己先笑了起来:“也是,我走的时候你还上小学呢!” 副驾驶上的女人戴着洋气的墨镜,从头到尾没摘墨镜,更没和我打招呼,只是催着赶路。 二华子像是感慨,更像唏嘘:“听说你在县里上学,学习很好,以后考大学没问题。好好上学,别像我一样。” 母亲一直迷信“上马饺子下马面”,那时候每个月只要我回家,母亲一定会做手擀面,在自家菜园子里摘些青菜叶子,热锅呛油,“呲啦”作响,再窝上两个荷包蛋。 母亲对于二华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这么阔气的问题并不关心,只是在听到二华子车上女人的时候,才来了几分兴趣,反复追问我那女人的样子。 我实话实说,“戴着墨镜,没看仔细,像城里人,挺时髦的”。 母亲向来对村里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不感兴趣,这次却一反常态兴致勃勃地跟我讲了二华子的事情。 二华子回来没多长时间,除了一辆桑塔纳,还带了个女人。这时30来岁的二华子,在农村已属于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汉了,能带个媳妇回来本身是好事,只是这个女人却在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听说,二华子当年离家后一路向西,不挑不拣,水泥工、建筑工、捡垃圾等等什么三教五流只要能喂饱肚子的工作都做过,花了几年时间几乎走遍了大半个山西。最后在太原落了脚,盘下一家馒头店,日子才算好过起来。 按照二华子的说法,他“原本只想远远的看一眼她过得好不好”,只是一来二去,就又勾搭上了。两人不明不暗地过了几年,二华子终究觉得人生地不熟,生怕哪天被人发现,再加上身份证也到期了,两人一合计,干脆卖了摊子,买了小车一路私奔回家了。 说到这,母亲还“呸”了一声:“那女人在山西都有孩子了,好好地过日子得了。二华子也是,有钱啥大闺女找不到,被一个结过婚的迷得五迷三道……” 两人一回来,就轰动了全村。村里人羡慕的同时,也抱着一股戏谑的心态——女方家里因为女儿 “跟人跑了”大为丢脸,回家探亲连门都没让进,任凭二华子托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好几个还算“德高望重”的敞亮人前去说亲,一群人大热的天骑车跑了二三十里,换来的却是“连口热水都没喝上”。 二华子家里更不同意,一是几年前旧恨未消,二是觉得二华子“出人头地,啥样的大闺女找不到,非得找个二手货”。二华子想带人回家,都被他娘从家里骂到街上,更是放话:“除非我死了,要不别想进俺家的门。” 两人最终没留在村里,二华子在县城旁边租了一进院子,算是勉强安顿下来。没办婚礼,也没领结婚证。 7. 那几年,村里人越发信命,特别是一向风光的三叔,突然间欠债累累,躲得不见人影,大家都说:“咱们村就没有发财命,更出不了什么官。” 而这次二华子回来,也算真正意义上的衣锦还乡,多少让村里人觉得,“即便不当官,多读书总还是能发财的”。无论大家对他和女方的连续剧多感兴趣,明面上二华子又成了村里的“出息人”。 村里人跟二华子开玩笑“大老板回来了”。 而这一次,二华子不仅准备自己发财,还想带着大家一起发财。二华子这些年在城市里打拼,不仅蒸上了馒头,还迷上了股市,他告诉村里人,“赶上好时候,挣得比辛辛苦苦卖一年馒头都多”。 村里人一直信奉脚踏实地,安安稳稳挣个本分钱,有了钱第一选择还是“放在银行吃利息”,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行为纷纷嗤之以鼻。 只是时间久了,二华子的生活不仅没有败落,反而越发富足,出门小车开着不说,金表金牙、西装革履,每次回村散烟,也不是常见的白将、红将(将军烟),全是小苏起步,偶尔还能碰上几次软中华。 就连他娘说话也有了底气,金戒指金耳环,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反倒是二华子他爹,依旧每天早晨起来满村子捡粪,默默捣鼓自家几亩地,有人跟他开玩笑,老头咧咧嘴:“他捣鼓的那些东西咱不懂,也帮不上忙,自己种点地,起码饿不着。” 二华子的姐姐跟他娘一样,个子又矮又小,嫁人之后连生两个女儿,加上前些年跟二华子钱来钱往有些掰扯不清楚,二华子他姐夫几乎不登丈人门。可那段时间却跑得很勤快,村里人瞧不起他,远远看见就问:“香妮下男嘞,又来老丈人家蹭饭啦?” 后来问得急了,二华子他姐夫反嘴:“二华子找我搭伙买股票,挣多少钱我不得看着啊。” 村里人这才知道二华子帮人买股票,随便投些钱,挣得比种地多多了。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很快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跟着二华子买股票。只是绝大部分农村留守人员要么上了年纪,要么像母亲和婶婶一样没多少知识,连股票是啥都不知道,连大盘都听不懂,更别提股票买卖一系列繁琐的程序了。这种情况下,把钱“借”给二华子,收取高额利息,就成了绝大多数人的选择。 多年来,在村里人口中,读书第一次似乎有了点用:“好好学习,现在技术发展那么快,别到时候跟我们一样睁眼瞎,连人家怎么挣钱的都不知道。”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跟二华子买股票,许多人甚至卖掉自己的棺材本,也要把钱交给“能人”二华子,试图赶上顺风车挣上一笔。 就连二婶,整天哭穷像是马上揭不开锅一样,生怕我们家和三叔家问她借钱,都悄悄的拿了笔钱给二华子,后来还是二华子他娘说漏了嘴,大家才知道二婶这么有钱,也这么敢下注,光自己一个人就借了7万多给二华子。一向疼爱小儿子的爷爷知道后,气得大骂:“不看看自家啥情况,也不怕被人家给撇(不还)了。” 那是二华子最风光的时候,不仅买股票,还做起了小额放贷的生意,就像是今天民间的私人小银行。 就连母亲也转变了看法,不再认为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你看二华子,没考上大学,但周边村上谁有人家混得好?!” 二华子他娘,年轻的时候因为别人去他家里捡麦穗,能跳着脚跟人骂架,这时候就像个富家老太太一样,口头禅变成了,“二华子前几天领俺去XX,人家那里怎么怎么样”,临到末了,还要把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一些破落户拉出来对比,气坏了母亲。 而在二华子最风光的时候,连“老丈人”的语气都开始松动了,至少允许自己的女儿回家了。 8. 只是,二华子的好运气,似乎在那两年一下就用完了。等到2009年我大二国庆放假回家,就听说二华子被抓了,罪名是非法集资跟诈骗。 后来,从大人闲聊碎语中得知,2008年股市行情急转直下,民间借贷回款也更加困难。等到股市像个无底洞一样,吞噬了二华子手上大部分的资金,二华子才开始意识到大事不妙。 而此时,二华子却做出了一个异常的动作——他开始返还亲戚跟同村人的本金,捡着零零碎碎三千五千的先还,多的则先退一部分。 后来大家还说,得亏二婶子眼毒,堵着二华子家大门,不仅要回了本金,连该得的利息也一毛不少。 二婶子堵门像是压垮二华子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更多的人闻风而动前,二华子实在顶不住,跑了。隔壁村做中草药生意的报了警,不过两个多月,藏在亲戚家的二华子就被抓了回来。 对于二华子究竟欠了多少钱,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大到百万,小到几十万,只是等到二华子被抓的时候,身上只有寥寥几万块。最终,二华子一审判刑7年5个月。 子债父还,二华子他爹一辈子没出过门打工,60岁的人开始跟着别人东奔西跑,去建筑工地做小工,留下二华子他娘在村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催债的人,时常上门来闹,更有甚者还赖在二华子家不走,住上几天。但他娘也只能抹眼泪,再没往日的趾高气扬,只是反复对债主说,“我们会还,我们会还的”。村里人说,要是二华子“没了”,人死债消,倒是一了百了,现在这个情况算是成了坏账。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怀疑二华子的钱被同住的女人卷走,只是二华子出事之后谁也找不到她,去她娘家的人也都被棍子赶了出来,直到多年以后才有人信誓旦旦说在南方见过。 如同沙县小吃、兰州拉面一样,这些年,全国各地卖馒头的大都是我们的老乡。 2010年前后,眼看其他村的人蒸馒头发了财,修路建庙、张灯结彩,村里人也动了心思,开始纷纷外出蒸馒头,有人发了财,盖楼买车,说话的底气也越来越足:“出不出官有啥用,有钱才是王道。” 昔年“无路走、水空流”的批语,越来越没人放在心上,大家都在忙着挣钱,似乎谁也想不起来二华子了。 二华子他爹没有等到二华子出来,2013年的时候脖子上长了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瘤子,很快就过世了。折腾了这么多年,也只是将村里的账还的差不多了,或许还有一些欠不多的,看他家庭情况,也没有继续追,只有外村有些人每年过年还会来二华子家里“坐坐”。 二华子爹死后,二华子姐姐就把他娘接走了,只有日渐破败的院落提醒着这家人曾经的存在。 二华子2015年出狱,没脸回家,跟自己在沧州收废品的姐姐住了一段时间,很快就被姐夫送到了精神病院——据说二华子不仅偷钱买彩票,还整天一个人絮絮叨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到了2017年,二华子又“出来了”,原因是姐夫不肯再支付二华子的住院费。如此就又是两年过去。 尾声 今年大年初一下午,我跟大哥坐在村里新修的马路上晒太阳,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走过来,歪歪斜斜的戴着线织帽子,外套拉链好像还坏了,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凌乱不堪。等近了,才发现是二华子。 想起二婶子之前还提醒我跟哥哥:“千万不要借钱给二华子,他现在见谁都借钱,不要脸,手上有了钱就去县里找小姐。”可现在起身已经来不及了。 所幸,或许是大年初一的缘故,二华子倒也没有像二婶说的那样,见面就开始找我们穷光蛋哥俩开口借钱。只是掏出手机,调出不知什么直播间的界面,反复强调他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直播歌手了,只需要有人资助包装,准能像某农村歌手一样有名,到时候不仅十倍返利,还能介绍他的女粉丝给出资人当“三陪”。 我跟大哥面面相觑,不仅是因为二华子的直播间半天不见一条弹窗,更重要的是,我们哥俩口袋里的钱加起来好像也不够“出资人”的基本线。 二华子应该是看出了我和大哥的困窘,很是扫兴,正巧村里在外打工蒸馒头的富户们,正聚在不远处聊天,看见二华子,哄笑着招呼:“二华子,来,大明星,给大家唱一首热闹热闹。” 二华子连忙起身,咧着嘴笑,劣质手机音响开始播放略显沉重的音乐,是一首《向天再借五百年》。 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照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我看着二华子站在人群中央,声嘶力竭地唱着不着调的歌,围着的人哄笑着,莫名的想起小时候,二华子也是这样在人群中央,大家也在笑着,好像有什么不一样,又好像没什么不同。 初中辍学也去蒸馒头的堂弟,在我们旁边一边晒太阳,一边逗他儿子:“乐乐,长大了不念书就跟你爹蒸馒头去,可千万别学二华子,到时候能把你爹气死。” 7岁的小家伙奶声奶气,一脸惊恐的躲在我爷爷的背后。爷爷年前骑自行车摔了后腿脚一直不方便,加上脑血栓,连话也说不清楚,耳朵却好使。我离得好近才勉强听出爷爷的喃喃自语:“咱们村到底啥时候能出一个官啊。” 编辑 | 唐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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