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湛秋魏怡玮知乎小说-(一叶知秋)全文完整无删减版
台风外围已波及到海港,此刻的风势格外强悍,他索性将水兵帽上随风乱舞的飘带捋到身前,咬住了末端的鎏金斯贝克锚印样,大声重复地呼唤着:“”阿秋,我在海参崴等着你……” 海云艦渐行渐远。 女孩追上湛秋时,方才的震撼雨阵早已不再,只剩下偶有肤感的毛茸酥雨,淅淅沥沥。 东方,太阳缓缓升起。 鹅毛般丝滑的细雨抚过人面,女孩喘着粗气,终于迎着和煦的晨曦,停在了湛秋身后。太阳雨的海岸布景下,湛秋的背影格外婀娜,湿漉漉的衣久蓝绒裤紧贴着臀部肌肤,深深浅浅的人体曲线,让她颀长的身材又增添了几分灵致。 女孩把油纸伞撑开,执到了湛秋头顶,一同追来的巡兵也在一旁做起了翻译。 女孩说:“姐姐,我家离学堂近,先生给学生讲过一个故事,我在外面随爷爷编织灯笼,隔着窗子听先生讲,觉得特别美。” 湛秋沥干她散落的头发,帮她扎上头绳,“是什么故事?” “牛郎织女。” 湛秋望了望海云艦隐去的方向,眼神中闪过一阵落寞,低下头头时,嘴角却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同她讲述起了这段历史:“缘起于《诗经》,流行于词牌《鹊仙桥》,可在你们朝鲜半岛,牛郎织女……却成了聚少离多的形象。” 女童不知她在讲什么。 湛秋便又想起了在中国湖北武昌城,辛亥年黄鹤楼下的日子。 再同女孩讲述时,提的是湖北孝感流传着的传说:替牛郎织女作证婚人的老槐树,把“百年好合”讲成了“百日好合”。这般看来,倒与女童听说的聚少离多的版本渊源相通。 可湛秋却摸摸她的头,要巡兵告诉她,在山东千乘,也就是现在的高青县,《二十四孝图》着重记述的,是牛郎的行孝之事。 女童听了,笑得格外甜蜜。 雨停后,她替湛秋撑伞的手放了下来,湛秋方瞧清伞面所绘油画,是仿摹的日本江户时代葛饰北斋《富岳三十六景》中《神奈川冲浪里》的画面。她忆起这个曾为罗贯中《三国演义》做过插画的日本浮世绘画家,花街柳巷艺术的风俗版画,似乎正是眼前的海潮之观。 海云艦已经驶离远去。 冷冷的海风中,湛秋打了好几个喷嚏,深秋风势虽不凛人,可适逢换季,她的身子一直在抖。 远方,彩虹在积雨云中渐渐显露,似鹊桥,又似丘比特的弓,女孩望着眼前的盛景,心境所至:“耽罗国有个美丽的传说。” …… 湛秋静静听她讲完了一段关于鹊桥的因缘,摸摸她的头,用手帕拭去她眼睑至唇角的雨露,就要牵起她的手回家去。 才走出几步,女童却挣脱开湛秋,兀自将油纸伞再次撑开,倒放进了海面,它像中世纪的风帆船,遂了信风,向着海云艦远去的方向,穿过虹桥,一直消释在了夕阳落下的天际线上…… 女孩祷告了许久,才同她讲:“”姐姐,这方心愿之舟,会一直漂到鹊桥的另一头去,希望你能跟那个中国来的水兵,天长地久。” 第伍拾肆章 钗下书札砚上贞德 海参崴,中国街百世庄。 侨胞多来自鲁东、豫北,听闻国内军艦已靠泊到了辛文港,像是等来了盼头,就要到港口迎接,正苦于无人组织,雍城商会会长孔孝夔一到,众人便围了上去。 他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尔后说:“诸位稍安勿躁,这次国内来的是海云艦,老朽几年前在天津大沽有幸登临过此艦,如今既然娘家来人了,午后,大家就都跟着老朽,一起到港口去。” 辛文港。 英国领事馆送来二十套警服,按照惯例,驻防海参崴的各国水兵,每月一轮值,担负防区的共同巡防任务。 怡玮待缆绳固定后,走下舷梯,感受着寥廓世界的凛冽寒风,他摘下白手套,要水兵拿出温湿度计,实测一日内港口的温差变化。 孔孝夔与侨民赶在晚降旗前到来,人们带来了许多吃食——雍城枣花蜜、沧州炉饼、茴香水饺…… 柳至柔透过舷窗,远远地见到了岸上的情景,他摘下军帽,唤怡玮来,要他通知水兵下艦列队,他知道,在时局动乱的异国他乡,对于侨民来讲,海云艦的到来,不啻于久旱逢甘霖。 湛秋随回国的轮船回到本土,改行陆路,从济南乘火车至哈尔滨,再随满洲里的驼队一路行至海参崴。 由于早在先前,日本军方租赁了本国轮船株式会社的许多商船,将青岛租界的日商带到了海参崴来,于是百世庄街面上的日本人,便也多了起来。 湛秋风尘仆仆地离开驼队,来到了百世庄中街。 街面熙熙攘攘,书信札代写处,一个女人来写信,听说是邮寄到雍城的,代笔先生便摆摆手,摇着头要她走。女人不肯,那先生只好一点一点同她解释,“眼下日本人封住了通往满洲里的邮路,说起来,这还是上月我在哈尔滨的宗侄带回来的消息。” 女人听到这,颓废地坐了下去,她望了望身旁丝纱遮住半边脸的女孩,眼眸里尽是悲伤。 湛秋在一旁瞧清了事情的原委,她走近后,才发现女人脸上同样挂了丝帕,可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隐隐觉得这女人的眉目格外眼熟。 “姑娘,你是直隶人嘛?” 那女人抬头,大概见湛秋衣着体面,一身雍容华贵,便怯怯地说:“这位小姐,我是哈尔滨人。” “可是你的口音……分明是浓浓的冀鲁官话。” “我出生在哈尔滨,从小……是从雍城长大的。” “怪不得,可是……我总觉得我认识你,眉目,还有你的声音,都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她叫魏怡瑜,跟你一样眉目清秀。” 女人听到“魏怡瑜”的名字,眉心倏忽皱了一下,只一霎却又舒展开了,她莞尔一笑,问湛秋:“这位小姐可有什么事?” 湛秋没讲话,她看这女人虽是粗布衣襟,可眉眼斜入鬓,人端庄,讲话也有着寻常人家不曾有的肃穆。半晌,她方回过神来,笑着拿过书信摊先生信匣里的一页信笺,又取下挂在自己衣领上的钢笔,“你坐下来,慢慢讲。” 女人终于露出几分笑意,问湛秋:“能送到国内?” 湛秋点了点头,“我就是跟着国内的驼队,来的这里。” 女人明白了她的话,也不寒暄,直接讲:“昨得书笺,捧读良久,前上此函……” 一番口馥芬芳,湛秋分明感受到了女人谈吐里的书韵意味,拿钢笔的手也怔在了信笺上,她颦眉望着女人,书信札的先生却抢先开了口:“这位贵人词蓄意蕴,我这书信摊是为着不识字的父老乡亲所开,收一碗茶水钱是小,书几页抵万斤的家书是大,可如今要说是这位贵人不识汉字……那老朽就把这牌匾劈了,做柴烧。” 女人不理会他,依旧兀自同湛秋讲:“小姐若是听不懂北方口音,那就算了。” “懂,自然是懂,就是不知这位女先生是要写家信,还是只是亟待一个忠实的听众朋友,来倾听你讲一段故事。” 话音才落,街路对面恰走过来一队日本水兵,女人眼眸中霎时布满了愤懑,她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孩,神色此刻也格外惶恐,一把抓住了女人的手,紧紧依偎在她身畔。 日本水兵走远后,湛秋与书札摊先生再扭回头来时,发现女人跟女孩先前坐着的地方,早已空空荡荡,只在桌面上留下了一枚银元,聊做酬金。 海云艦停泊在辛文港的第二周。 这日,负责巡街的水兵踉跄着步子,跑回了代将处,他们面颊上青一块紫一块,整个兵营的人,都听到了他们进院后的哀嚎声。 怡玮站在驾驶室,见到了港岸发生的一切,尾追水兵而来的,是一群粗衣青年,手里提着棍棒,此刻正在代将处正门外,同卫兵进行着对峙。 局势不可预判,怡玮忙打开艦用扩大器,宣告危机形势。 塔台“备战”的令旗高高挂起,艦上水兵与营内前来护侨的北洋陆军,皆全副武装了起来。 对峙,使空气变得格外阒静。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一阵潮水拍岸,激荡起高高的水帘,待褪去后,艦上的人都清楚地看到,门外的人群已自发在道路中央让出了一条路,尽管隔着近百米,正门的木栅栏又遮挡住了视线,可怡玮却依旧认出了独自从人群中央趋步向前的那个身影,这步伐里的傲意,是魏怡宁无疑。 “大姊。”怡玮不由自主地嗫嚅道。 柳若柔来到塔台,叫来传令兵,“通知港岸,放他们进来。” 怡宁姐的到来,是怡玮意料之外的。 向北洋政府呈文魏怡宁此次擅闯代将处事件时,柳若柔在细节与措辞上,都做了柔和处理,至少就他个人而言,他是欣赏这个女人的正气,钦佩她的胆魄的。 在呈文上签字后,他把怡玮唤到了自己住舱来。 几日的奔波,怡玮的下颚,已露出浅浅的胡渣。 柳若柔谈起魏怡宁闯代将处的缘由,“上个月在百世庄,日本海军负责轮流巡街的一队水兵,轮奸了一名中国少女,你可知道?” 怡玮将水兵帽摘下来,牙关紧锁,“什么?” “冯国璋任命我为驻海参崴代将,有些事关乎国民,关乎侨胞的切身利益,我想我同底下的兄弟们多讲讲,多交换意见,众筹的决议或许不一定是与时势的发展同频共振的,可在海外,一个‘公’字,我想是要躬身而行的践言。” 讲完,他把一份手写的文稿放在桌上,压抑着愤懑,惆怅地长吁了一口气,“自己看吧,你大姐闯代将处,就是因为替中国人……咽不下这口气,找我们讨公道来了。” 娟秀的小楷字,字字泣血。 文末,手签着一行行名姓,摁着密密麻麻的手印,在海参崴的许多雍城商会侨民,对这件事的关注都很高,“魏怡宁”的名字,着墨之间转笔与护尾均过于疾势,却更显硬韧,足见此封联名信的分量。 怡玮忽忆起那日闯代将处的一干青年人,袖口都系了黑带,在北方老家,这是祭奠逝去眷亲的丧葬礼,此刻事情的原委一点点清晰,他才知道,怡宁姐,那日是早已做好了替她自己出殡的打算。 血可流,节操不可污,这是姐姐的一贯做派。 他思虑了一会,问柳若柔:“可不可以让我……见见大姐?” 柳若柔将门外的卫兵传唤进来,吩咐他们一同前去,又格外嘱托他们,在去监狱的路上,别忘了捎带几提雍城古桑园“子卿记”的佛手酥。 怡玮应允下,走到了门口,却又被柳若柔叫住了,他面容冷峻地说:“晴夫人讲的没错,城南魏家的女眷,不单单承袭了祖上‘仁义’之训,比起你来……还多了几分刚气。” 讲完,他拿出自己贴身衣兜里的照片,要怡玮瞧瞧可还认识照片里的人,又另说:“雍瑾华这个人,我佩服,至少在瞧不上你‘魏怡玮’这个人方面,我俩有很多共同语言可讲。” 怡玮听得胸口发闷,他知道,柳氏是在讲自己在济州岛撇下湛秋这件事,想到确是自己做的不妥,想到柳若柔与湛秋同胞兄妹的关系,尽管一向纨绔,可此刻,他霎时又没了脾气。 他看得清楚,柳若柔手中的照片,正是湛秋在日照东隅港时拍的肖像照,那日,是个阳光和煦的秋天…… 水兵将佛手酥递给怡宁时,她看向怡玮,脸上满是不屑,“你若真有心,当初我离开雍城去东瀛,你也不至于跟那个男人攀谈起我的去向。” 怡玮知道,大姐如今是在怪罪自己,把她在东瀛的居所告诉了孔孜南,他蹙着眉头,讲话声也比平时小了许多,少了不少底气,“大姐,我只是想要你跟姐夫能有个结果,是继续,或者了断一切,都可以,凡事要有始有终,这是小时候大姐你教诲我的话。” “结果?当初我离开雍城,就是结果。” 她抚平情绪,半晌,语气缓和了一些,接着说:“罢了,旧事不提。我只问你,涉事的日本矮脚鬼,什么时候能入刑?” 在一旁一直不做声的水兵忙传柳若柔的话:“柳代将已经知道了百世庄这件事的始末,一定会替那位被羞辱的姑娘讨个公道,代将听晴夫人讲过,怡宁小姐最爱吃雍城的佛手酥,一并给您带了来。” “屁话!公道?什么叫公道?你让那个姓柳的过来,我要他自己跟我讲清,如今日本人消遣完了,仍旧披着一身人皮,还大摇大摆地在街上维持治安,这‘公道’两个字,难不成是他穿着开裆裤,抓着奶篓子喝奶的时候,奶娘教他的吧!” 她说着,一把将糕点拍在了地上。 水兵几乎怔在了原地。 怡玮愣了愣,忙叫他退下去,半晌,才柔柔地跟怡宁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是湛秋她二哥的原话,这下……大姐你放心了吧?” 怡宁听了,“吭”了一声,又是一阵短暂的无声,终于,她两眼一瞥,拾起了地上的佛手酥,爱不释口,直夸程辰母亲的手艺,总能让她感受到家的味道,雍城的味道。 她微微咂着嘴里的酥饼,又嗫嚅自语道:“这个柳若柔,很有趣。” 第二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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