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筷子
几天前,我唯一的老姐姐走了,肝癌。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半个月前在医院里,她的状态还不错,但她拉着我的手,几次三番地,嘴哆哆嗦嗦就是没说话,我估计她是不舍得离开这个世界,不舍得离开我们这些亲人吧。有什么办法呢?人早晚得走,碰上了这个病便不得不早走几年,走了还少受些罪,我这样安慰自己,尽量装得很平静,但后来还是忍不住了,一个老头子不能在晚辈面前哭啊,我不咸不淡地又说了几句话后便回来了。后来我打电话说再去医院时,外甥奋强都是说医生让多休息,我便没再去,直到接到他的通知,说人已经走了,在家里。我跟二弟去了,都是老头子了,外甥外甥女们也只是让我们姐弟匆匆见了一面,便扶我们在里间炕上坐了。尽管有村里管事的张罗,但都少不了我那唯一的外甥拍板,奋强很忙。第三天出殡,我们棋盘街上王家三服以内的男女老少去了不少,入乡随俗,晚辈们按照村子里的规矩走完了白事的流程,这事便告一段落了。 今早七点左右,初秋的风还不算凉,广场上锻炼的中老年人不少,我照旧在器械上按摩腰背呢,手机响了,显示是奋强的电话。 “大舅,你在文化广场上吗?”他对我的作息习惯大概是知道的。 “在。” “妗子在家做饭呢?” “嗯。” “大舅,你到文化中心背面来吧,我有个事儿。” 奋强的公司在城里,上班绕道来这里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第一次这个时间找我,还不是去家里。我赶快过去了,几百米的路而已,这里人少,转过文化中心我就看到奋强在长椅边上站着等我呢。坐下来,像是下了一下决心,他说: “大舅,我娘出院时没让我跟你说,临终前在家里也没让我叫你们见最后一面。” 我想起了在医院里见最后一面时老姐姐那哆哆嗦嗦的嘴,她是有话要说但没说。 “临终前,我娘告诉我一件事,她这几十年都放不下,她说你还没原谅他,她对不住你……”奋强低着头说,默默地从包里取出来一个老花布缝成的细长袋子,放到我手上后就走了。 我握了握这个老花布袋子,里面的东西硬硬的,有棱角,是个长条盒子。我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久久止不住。 回到家,从厨房里出来的老伴儿的眼神说明她对我的提前回来和我的失魂落魄都很诧异,接着她看到了我手里的老花布袋子,便拿过去打开看了,她什么都明白了。吃完早饭,她切了些炸豆腐和猪头肉,用一次性方便袋分开装了,又拿了些苹果和橘子,两个空碗和一瓶白酒,一盒香和一个打火机,都妥妥地装到了一个双肩背包里,当把老花布袋子也放进去时,她说: “打电话让孩子送你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 我背着这个背包出门了,像往常一样,坐了一趟公交车,又走了一小段路,很快就到了。爷爷奶奶的坟就在城边上。 我把炸豆腐和猪头肉分装到两个碗里,又在两边将苹果和橘子垒出了两个小山,让它们均匀地四点一线平行于墓碑前。我点好三根香插进香炉里,接着打开了老花布袋子,取出了里面的盒子,还是那个紫檀木盒子,打开盒子,里面并排躺着的还是那双白色的筷子,下圆上方,上端刻着“王”字,但稍稍泛黄,还多了些极细的裂纹。我跪下来,打开酒瓶顺着供品空倒了一绺酒,双手托起开着的盒子,看着墓碑,说: “爷爷,奶奶,不肖孙儿这次来,是要告诉二老,咱家的象牙筷子回来了。” 2 小时候,爷爷跟我爹和二叔分了家后,是唯独允我随他们住的。那时刚建国没几年,棋盘街上家家都还很穷。我爹我娘带着我姐和小弟弟一家四口,我叔我婶儿带着三个小妹妹都过得很艰难。我爷爷自己攒下一套大马车,就加入了县里的大车队,一起接活儿拉货送货,常来回几百里外,佣金还可以,日子过得算是好的。他们最心疼我这个大孙子,所以要我跟他们一起住,好能吃饱穿暖。平时,爷爷多在外奔波,但当回来时,从来都不忘从外面给我带点好吃的或好玩的。记得那一次,爷爷外出了两个月才回来,已到年根了,下了两三天的大雪快半尺厚了,爷爷把大车在县队安置好后,把大马牵回了家。奶奶正要抱怨,爷爷说: “咱这匹马辛苦一年了,也在家好好过个年。” 爷爷年前不打算再出去了,说着从身上解下了比往常更大的包袱,从外层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了从他进门就没离他半步的我。是爷爷从北京带回的开心果,那是我第一次听这个名字,记得很清楚,比街上卖的葵花子好吃。奶奶心领神会地接过爷爷的包袱,默默地放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夜里,我被一泡尿憋醒了,模糊地听到爷爷一句话“这就算有传家的玩意儿了”,睁开眼见爷爷奶奶在昏黄的油灯下拿着什么在瞧,我一动弹,奶奶赶忙收了起来。我在炕边的尿盆里撒完尿后,回到被窝里时已睡意全无,就要看。奶奶说什么也没有,我不依。爷爷说: “给咱小儿看看吧,早晚是咱小儿的。” 奶奶才从身后的黑影里拿出来一个长条盒子,颜色很深的木头盒子,泛着光亮。爷爷接过去,冲着我打开了。 “小儿,你看看吧,但是不许摸。” 我在被窝里支起上半身凑过去些,看清楚了,有两根白色的小棍子被固定在深色的绸布里,下圆上方。 “筷子。”我说。 “对,是象牙的。”爷爷一脸骄傲地说,“以后传给俺小儿。我专门让人家刻了字的。” 我又细看了一下,上端果然有字,两根上面的字是一样的。 “王?”我虽然还没上学,但识字不多的爷爷早就教了我唯一的这个字,我们的姓。 “对!”爷爷心满意足地收了起来。 我接着就缩回到被窝里了,心里还在纳闷爷爷为啥这么看重一双筷子,象牙的好吗?我只常听大人们说金元宝和银元宝是好东西。 3 二叔家的大妹妹带着两个小妹妹也经常来玩,到饭点儿了还不走,奶奶便说: “妮儿,带着妹妹回家吃饭去吧。” “奶奶,俺娘让俺仨吃完饭才走。”大妹妹天真地说。 每当这时,奶奶便叹口气。到我快上小学时,有一天吃过晚饭,奶奶把给我缝的小书包斜挎我身上后,说: “小儿,你该上学了,以后回恁家吃住吧。有眼力价儿些,免得恁爹打你。” 奶奶拉着我的小手在那个伏天知了乱叫的傍晚进了我家的那个小院子。天没黑透,冲门的破席上躺着我姐姐和弟弟,旁边一个草墩子上坐着的我娘在编草辫儿。奶奶把我娘叫到屋里摸黑去嘀咕了。我边摘书包边要往席子上坐。 “嘿——嘿——”姐姐赶紧坐起来往我要坐的地方挪,“我看看你这书包。” 我递给她,在边上站着。 “哥哥,咱们一起玩。”弟弟“咯咯”地笑着也坐了起来,要伸手拉我。 “啪!”姐姐打了弟弟的手一下。“你这书包好看。咱俩换换!” “换什么换?不换!”奶奶出来了,把书包从姐姐手里拽过来,递回给了我,“你敢欺负弟弟,让恁爹回来揍你。” “俺爹才不舍得揍我哩,哼!” “以后恁弟弟回来跟恁一起住,让着弟弟些。”奶奶推了姐姐一把,姐姐不情愿地挪了挪。“小儿,坐这儿。” 我在奶奶争取来的一片席子上坐下来后,奶奶就走了。姐姐赌气似地往外推了推我。我娘出来,坐到草墩子上继续编她的草辫儿。 “娘,现在都吃不饱,这又多一张嘴,以后更吃不饱了,咋办啊?” “你这么大个闺女了,还不编草辫儿帮着挣点儿钱哩。哼——”我娘拿我姐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咋办?我不知道咋办。问恁爹去!” 我爹在县城外面十多里的一个工厂里做车间主任,那时大家都买不起自行车,我爹只能每周末走着回家一次,平时住在厂里。等我爹在周六的傍晚进家门看到我时,他的脸上也是略带奇怪的表情。我爹平时话不多,我跟他从没亲昵撒娇过,从今以后就要与他频繁地接触了,我还不习惯。我心里的那声“爹”还没叫出来,他就进屋了。我听到了他与我娘的嘀咕声。我想起了奶奶嘱咐的那句“有眼力价儿些,免得恁爹打你”,就抄起角落里放着的破笤帚扫起院子来。 那个傍晚,我娘竟然擀了面条,炸了葱花,满院子都香。我在爷爷奶奶那里可没少吃好的,但回到这个家,每天不是高粱面馍就咸菜就是玉蜀黍面馍就咸菜,以致我以为家里永远是这吃食时,我爹回来立马就出现的“改善生活”让我感受到了爹在家里的分量。姐姐和弟弟也早闻着味凑到灶台边上去了。 “娘,我来盛,我来盛。”我姐抢着大饭勺。我娘怕她盛撒了,或者是怕她盛得没分寸,不让她盛。“我有分寸,放心。弟弟,你去摆桌子和马扎儿。”姐姐指挥的是弟弟,但弟弟像没听见似的没舍得离灶台。我赶快摆桌子搬马扎儿。 “让她盛。”我爹微笑着,慢悠悠地出来坐到了最大的马扎上。 娘拿着几双筷子拉着弟弟出来围着小饭桌坐下了,我像前两天一样坐在了弟弟边上。比娘慢多了,绝对不少于十分钟,姐姐才用干玉蜀黍皮把热面条一碗碗地捧出来。她把第一碗放在了爹面前,很稠的一碗,葱花和油星上面还卧着个荷包蛋。接着是娘的,稀汤多了些,没见鸡蛋的影儿。第三碗是弟弟的,同样是没鸡蛋,面条好像比娘的还少一点,“弟弟还小”,她说;弟弟哪管这些,拿起筷子就挑起来吹着。她捧着第四碗直接坐了下来,面条跟娘的差不多,但有两个不小的鸡蛋穗儿在面条和面汤间若隐若现。 “恁大弟弟的呢?”娘问。 “灶台上呢,还要我给他端过来啊!”姐姐白了我一眼。 我赶快拿上干玉蜀黍皮起身去端,见灶台边上有一碗汤。我疑惑这是我的,用大饭勺舀了舀锅里,一根面条都没有了。我默默地端出来坐下。 “恁弟弟这碗咋没面条?”娘有些生气。 “咋没有?你看看。”姐姐把筷子伸到我碗里挑,果然从碗底挑上来两根面条。 娘端着自己的碗从里面挑了一大筷子面条到我的碗里,“死妮儿!”娘骂着姐姐。 “吃饭吧。”爹冷着脸说。 4 我娘每天在家里忙,但也只是忙,不拿主意,家里稍微大点儿的事都是我爹做主。而我爹是喜欢闺女的,大概是因为我姐机灵、会撒娇。需要到街上供销社买个东西,或者到别人家传个话儿,爹娘都是指使我姐去,而我,只能在家里干力气活儿,因为我没有她脑瓜儿反应快,也没有她会说话。我姐欺负我时,我几乎没有半点抵抗能力。好在她排挤我也只是在最初的一两年里,后来她也就不得不认多出来的我这张嘴了,毕竟是她的亲弟弟;也可能是因为我爹升官了,做到了厂里的副厂长,我家的日子好过一些了。 姐姐后来没考上高中,就自然而然地不再读了。在那个能识文断字便是文化人的年代,一个闺女初中毕业已经算是很好了。姐姐在家待着也没有很乐意跟娘学做女红,因为她在等着招工进入我国的领导阶级——工人阶级。也就一两年吧,机会就来了。县里要同时上马钢厂、皮革厂、酒厂、面粉厂、生肉加工厂一共五个厂子,需要大量工人,就向各公社派发招工名额,我们棋盘街上分到了三个名额。钢厂太累,皮革厂太膻,面粉厂太荡,生肉加工厂整天听猪羊的惨叫声太吓人,姐姐觉得酒厂还勉强能接受,尽管最初免不了接触大量的粗糙的粮食,但最终见到的是纯净至极的粮食精华,她觉得值。但很可惜,街上分到的三个名额没有酒厂的,姐姐很失望,就缠着我爹想办法。过了几天,姐姐阴转大晴了,原来是我爹托人与别的公社书记搭上关系,成功地换到我们街上一个酒厂的名额。 酒厂也在城外,说是七八里地远,我姐想每天回家里住,就缠着爹弄到一张自行车票又花了一百多块给她买了辆自行车,24的女士自行车,洋气得很。但第一天她就是右手缠着纱布哭着回来的,原来给她分配到了刷瓶子车间,洗了一天瓶子,手被泡胀了不说,还不小心被碎玻璃划了个口子。“当工人是让你干活的,你以为让你享福去了?”娘从头到尾也就这一句评语,照旧忙她自己的家务事,任我姐在家拖着。爹周末回来后,姐姐找爹谈过,之后她大哭了一场,第二天就又去上班了。以后姐姐也总是沉着脸回来,但是不抱怨了。她明白,抱怨没半点儿用。 大概是半年后,下班回来的姐姐脸上像外面正开着的桃花一样,洋溢着笑容,弟弟就问她有什么高兴事,“小屁孩儿,一边儿去。”我猜着是那么回事。果然,有天吃完晚饭,我爹严肃地把她喊进了堂屋,我娘让我跟弟弟在偏房里学习,她在门口守着。我留心了些,隐约听到了姐姐说的“他有文化”之类的,也听到了我爹说的“他是借调的”、“他会走的”之类的,最后听到姐姐赌气喊了一句“如果那样,我认”,接着就听到了她开门甩门帘急匆匆回屋的声音。 姐姐的笑容持续了半年,就跟天气似的,到秋天就凉了下来,到冬天更是成冰了。还没过年呢,我姐就不去上班了,直到大年三十晚上全家吃饺子时,她才平静地说: “爹,给我找个婆家吧。随便哪里的都中。” 那时我初中也快毕业了,人也长成了大个子,我娘常把我当大人看了,有次想起来气得没憋住就跟我一股脑儿全说了。原来是姐姐在厂子里看上了个从山西暂时借调来的质检员,还是有家有口的,那人对姐姐跟对别人一样客气,但姐姐就是迷恋人家,到最后他回山西时,姐姐硬是要跟着走,全厂都知道了这事,那边的家属也来闹过,厂子里迫于压力就把姐姐开除了。 有这么一段不光彩的感情经历,再加上又是被工厂开除,在那个年代绝对是大事,爹娘为姐姐嫁人的事没少操心。总有大娘大婶儿的来找我娘神神秘秘地嘀咕一阵子,我爹也时不时地要我姐跟他去哪个叔叔伯伯家做客,其实都是说媒相亲,但都没什么结果。那两年,我毕业后也等到了工厂招工的机会而上班了,弟弟也顺利升入了初中,家里唯一不顺的就是姐姐的婚事,耗尽了所有人的耐心,尤其是姐姐的,最终她同意嫁入农村了。不太久,就定了一门亲事,男方家在农村,虽然一家几代都是农民,但听说小伙子还不错。 我爹为我姐花血本做了嫁妆,就怕她到农村过得不好。结婚时,我跟弟弟都去了,见姐夫家真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啊,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所以,在她们婚后最初的一两个月里,虽然姐姐常骑着她那辆自行车回去,但更多还是回来住,她还不太适应农村生活。姐姐脾气仍然很大,但抱怨的多是公公婆婆和大小姑子,她没舍得抱怨过姐夫。姐夫很少到城里来,毕竟不能空手来啊,倒是姐姐常大包小包地从这个家带东西回去。我娘心里不舍得,难免抱怨,但我爹同意,我娘便不说什么了。后来我姐生了个儿子,她便趁机要我爹给她买台缝纫机,好在村里帮人裁缝衣服赚点钱。那时买台缝纫机绝对是个大事,整个棋盘街上没几家能买得起,尽管我家有一张买缝纫机的票,我娘也很想买,但一直没舍得买,最终还是给我姐买了,以致我娘心疼得唠叨了很久。后来姐姐便很少回来了,直到我结婚。 5 厂里的师父带我跟慧芳两个徒弟,见我俩有意,顺水推舟就做了媒人。慧芳家是十里外张屯的,上面三个哥哥都已成家了,老两口对这唯一的闺女也是挺重视的,订亲聘礼等程序也要走得体面。 “她家事儿可真不少!”我姐带着孩子回来说要住一阵子,她在饭桌上这么抱怨道。 娘赶快用胳膊肘杵她,示意她不要说这话,又看向我爹,眼看着我爹的脸也沉了下来。他本来就烦这些繁文缛节,尤其是让他出钱的。 “就把恁俩住的东侧间当婚房,这几天咱们几个把它收拾出来。”娘朝着我跟弟弟说。 “那我住哪儿啊?”弟弟一脸困惑。 娘为难地看了看我姐。“小儿,吃鸡蛋。”我姐夹了一筷子鸡蛋塞到了孩子嘴里,“要不,把我这间房腾出来给恁小儿住?”她瞟了一眼娘,冷冷地说。 “你先住恁爷爷奶奶那里去。”爹下命令了。 “哦。”听着有点不情愿,但弟弟只能照办。 收拾房子,甚至整个婚礼,都是我娘带着我跟弟弟忙活的。结婚那天,最高兴的应该说是爷爷奶奶了,他们的嘴就没合上过。到了晚上,亲戚朋友都散去后,弟弟忽然回来说爷爷要我跟爹过去说事儿,之后就又去叫二叔了。爷爷早就不再赶大车跑远门了,马车也卖掉了,院子里越来越干净,堂屋里这么多年一直没啥变化,只是越来越旧。我跟我爹到后,弟弟跟二叔也进门了。 “今儿是俺小儿的大喜日子,俺俩都高兴。” 爷爷的嘴还没合上呢。”但是俺俩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走之前俺得跟恁留点儿东西,好往下传。” 爹跟二叔嘴上都怪爷爷说这些丧气话,但也都来了精神,等着看爷爷的宝贝。奶奶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了炕头上的大箱子,伸手进去摸,在箱子底部试探了好几胳膊才取出来一个木头盒子,递给了爷爷。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个木头盒子,颜色很深,依然泛着光亮。 “这是我以前赶大车去北京时在前门大街上凑巧买的一双象牙筷子。”爷爷打开它,示意传看。 爹和二叔虽然都有不少人生阅历了,但新社会不流行这些物件儿,他们也都是第一次见到,有些新奇,好好地端详了一番。弟弟有些像当年的我,平静的表情好像在说“就是一双筷子而已”。我看了看,盒子是红木的,筷子好像还是那么白,上端的“王”字好像还是那么刀口锋利。 “当年买它也是运气好,碰到有老京城人偷偷卖它,就这一双。总觉得以后还有碰到的机会呢,巧不巧地竟然再没去过北京——其实没过几年也就不赶大车了。只这一双!”爷爷无力地举了举红木盒子,惭愧地说。 二叔没了兴致,平静地说:“爹,我是老二,下面又都是闺女。不用为难。” 爷爷朝着二叔点了点头,“老二通情达理。恁能理解爹就好。” “爹,这事不急,你跟俺娘身体好着哩!”这是我爹说的。 爷爷又转向了我爹,顿了顿,说:“老大,你在外面混得不错,但我知道你在家事儿上糊涂。”我爹显然没想到爷爷会这么说,他吃惊地看着爷爷。爷爷没理会,仍旧平静地说:“只有一双,拆开不吉利,我就没法顾及二小儿了,只能给长子长孙。你收着吧,小儿。”爷爷把红木盒子伸向了我。 我没缓过神儿来,迟疑着。 “传给你,不在乎这个玩意儿的贵贱,是个念想儿,也算是咱王家香火不断往下传的一个物件儿。”爷爷说。 “你快拿着啊,哥。别总让爷爷抬着胳膊。”弟弟催我。 我赶快接过来了。爷爷奶奶都笑了。 6 回去后跟慧芳一说,慧芳对爷爷奶奶的疼爱和传承精神也是很感动,最终我们把装有象牙筷子的红木盒子收在了立柜内抽屉的最里面。 姐姐一直在西偏房里住着,即使回去,三两天后也就回来了,从娘身上要走的金耳环金戒指银簪子也就留在她家里了。有天挺着大肚子在家待产的慧芳悄悄跟我说,街坊们都奇怪姐姐总在娘家住着,说她以前并不这样,但自从我进门后她反而总在住了。我无奈地笑笑,说街坊爱挑事儿,但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可不是吗?一母同胞,我还不清楚她的想法吗?一个外来的媳妇儿都能在这个家里住,她一个亲生闺女怎么不能住呢?这个家总比她农村家里吃得好,还省她家里的口粮呢。 姐姐真的在这个家里住了好几年,偶尔帮娘干点活儿,但主要是带自己的孩子,因为她又生了两个闺女。慧芳生完大儿子后一直也没上班,因为接着我们又添了一儿一女,再加上爷爷奶奶的身体不如从前了,慧芳经常过去照顾。家里在几年内添了好几个孩子,最累的是我娘,饭得多做不说,还这个哭着那个闹着找她抱。我娘几次没忍住说让我姐回去,但我姐就跟没听见似的。她明白,我爹不表态,我娘说了等于白说。直到弟弟常闹脾气的那一阵子。 “恁俩谈得咋样了?打算啥时候结婚?”娘对弟弟的对象很满意。 几个孩子哭闹着,弟弟刚下班回来就黑着张脸,没吭声。 “娘,别管他。”姐姐奶着孩子说。 “不管我,只管你就好了呗!”弟弟没好气地冲姐姐说,又转向娘,“结哪儿去啊?” 每天起早贪黑脚不沾地还忙活不完的娘没多余的心思想别的,这真把她问懵了,“再盖一间?”娘像是在问自己。 “这么小的院子哪儿还有地方盖,盖了还有个院子的样儿吗?”弟弟否了。 “啪!”姐姐抱着孩子摔门出去了。 晚饭后,姐姐找爹悄声聊了会儿。第二天,姐姐就开始收拾东西了,说给弟弟腾房子好让他结婚,说得弟弟那几天都不好意思看她。 几天后,姐姐带着三个孩子坐着爹给她找的拖拉机走了,除了她们娘儿几个的衣服,还有两袋麦子、两袋玉蜀黍和爹刚发的十斤大米。临走时,慧芳抱着孩子送她。 “回去吧,抱着孩子快回去吧。”姐姐摆着手,自始至终没看慧芳的眼睛。 弟弟把婚结在了姐姐腾出的西侧间里。那天,姐姐姐夫一家赶着牛车也来了,吃完酒席很快就回去了。我跟慧芳作为哥嫂忙前忙后,在少有的闲暇时竟没找到他们说说话。 三天后,弟弟带着弟妹回门去了,家里终于消停了下来。娘看着孩子,我跟慧芳把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力争让生活节奏回到正轨上来。弟妹跟弟弟是中学同学,来过家里几次,是个明事理好相处的人。“弟弟成了家就开启了人生新阶段,咱这当哥嫂的也应该意思意思。”累瘫在床上的我说。“嗯,拿给他们两张大票儿让他们开始过日子吧。”慧芳挣扎着起来打开了立柜里的抽屉。 “咋没了?你拿了?” “啥?” “盒子。” 我一骨碌起床去看,果然没有了红木盒子,翻遍了整个抽屉都没有。慧芳翻遍了整个立柜也没有。我不甘心,又翻遍了整个房间还是没有。 我们把它放到别处忘记了?不会的,我俩从未拿出来过。弟弟结婚时小孩子翻走了?也不应该,这个抽屉很高,孩子够不着。亲戚朋友拿走了?这两天家里是乱,但到我们屋里来的人不多,且都是三四个一起来坐坐,而且钱都没少一分啊。我们实在想不出,又没了主意,只能去问问爹娘了。 娘急得不得了,“就当初慧芳给我看过一次,之后我就没看过,更没动过。恁爹一个当爹当老公公的不会进恁那屋。是哪个缺德的拿走了呀?”娘急得快哭了。 “主要是对不起俺爷爷奶奶。”我心里惭愧得很。 爹沉着脸想了很久,才说:“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别问。拿了的不会承认,没拿的一问可能就成仇人了。另外,恁爷爷奶奶都老了,别跟他们说。” “有可能是谁啊?”我不甘心。 “连猜也别猜。”爹有点急了。缓了缓,他又说:“还是那句话,你再猜也确定不了。到此为止!”爹把脸扭开了,他的脸色很不好。 7 怎么可能忍得住不猜?当时冷静下来后,我就猜十有八九是她。想到爹的那脸难堪表情,我便更确定了一些。但不能问,在人家不在时到别人屋里从别人放隐私的抽屉里拿,之后又不跟人家说,这事儿其实就是偷,哪个成年人丢得起这人啊!不止她自己不好意思承认,连别人都不好意思问。 不能问,我只能自己痛苦。在爷爷奶奶的最后几年里,我时刻担心他们跟我提起象牙筷子,甚至在吃饭时谁说到“筷子”二字我的心就会一哆嗦。当奶奶去世时,几天里我都止不住眼泪;当爷爷下葬时,我哭得差点晕过去,至少有一半原因是自责对不起他们的嘱托。我爹应该是明白的,因为从那以后,他对我们兄弟俩和我们的孩子不似原来那么冷淡了,对姐姐也不似原来偏爱了。姐姐应该也是明白的,她后来就很少来了,过年过节不得不来时见到我跟慧芳也客气多了,像是欠着我们什么似的;在爷爷奶奶去世时她就更明白了,众多孙子孙女中,除了我,哭得最痛的就是她了。 这么多年里,我们见了面姐姐基本不聊以前的事,也很少聊自己,多是聊孩子,感觉她把所有希望与活着的意义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好在她的孩子们都很争气,尤其是儿子奋强,年轻时赶上改革开放就下海了,公司越做越大,这两年正筹划着上市呢。奋强早在县城里给她买了房,一楼,出入方便,还冬暖夏凉,但她就是不去住,老伴儿不在后她也不去住。奋强曾说要把村里她一个人住的老房子翻盖装修一下,她也拒绝,说: “我就这命,只配住这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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