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耳
1941年,正值上海的“孤岛”时期。 愚园路旁的报纸摊旁站着一个男人,他低着头,叼着根烟,黑色的毡帽遮盖了他的面容。他穿着厚实的毛呢大衣,随意的靠在墙上,手里是一份《文汇报》,正读的认真。 冬日的上海,空气里弥漫着死寂的味道。 “阿满,阿满,吴小姐来了,快把东西拿出来。”招呼的正是裕隆兴老板。 阿满听到声响,赶紧抛下手中的羊角锤,赶忙跑去库房拿来一个盘金绣凤红木宝贝匣子。 “老板,生意兴隆啊。”人未到声先来,厚重的门帘子被撩开,走进一位妙龄女子,她面若桃花,肤如凝脂,黑色细长挑眉下,是双秋水含情的眼,笑意盈盈,齿白唇红,风情万种。头上的手推纹波是如今大上海最时髦的发型。穿的蜜色缎面裘皮袄也是瑞锦祥一等一的“紧俏货”。 女人在老板的招呼下,径直走到后堂,坐在真皮沙发上。她喝了口刚奉上来的热茶,身上还裹挟着从外面带进来的一股子冷气。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式如今上海滩大红大紫,炙手可热的歌星——吴梦蝶小姐。 阿满恭敬的站在一旁,虔诚的打开珠宝匣子,奉给吴小姐挑选。匣子里是清一色的银饰,花样繁多,令人眼花缭乱。觉得奇怪的是,所有银饰的轮廓都像一只耳朵。 吴梦蝶不慌不忙的从怀里掏出一根香烟,老板赶忙帮着燃上,女人对老板点头笑了笑,转过头细细地查看匣子里的银饰,目光最后落在一款团紋牡丹上。 老板在一旁仿佛明白了吴小姐的意思,主动的拿起说:“吴小姐眼光真好,这上面的掐丝是阿满亲手做的,说小姐就喜欢这样的。需十分尽心才是。” 吴小姐挑了一下眉毛,看了眼站在一边的阿满,之前的笑意突然变的凝重,但只是一瞬间,又一脸兴奋的吵着要试戴。 老板见状,知趣的退了出去。阿满拿着银饰,走到吴小姐跟前,小心翼翼的低着头,不敢直视吴小姐那张娇艳的脸。吴梦蝶顿了顿,收起笑意,她熄灭了手里的香烟,熟练的把头发挽到一边,漏出右侧一只银饰装扮的耳朵。 阿满依旧低下头,只是走上前,沉默而熟练的摘下那只耳朵。 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吴小姐,只有一只耳朵。 (二) 阿满给吴小姐带好首饰,递上镜子,又沉默的退到一边。 阿满盯着吴梦蝶月白色旗袍缎面,有些出了神。 七年前,阿满六岁。 那是一个夏夜,月光洁白的光芒均匀的洒在院子里的砖石上,晚风清凉,阿满靠在丫鬟的怀里闻着槐花香。他刚吃了一碗粉蒸肉,满足的快要睡去。却被远处的一声尖叫吵醒。 母亲推门而入,慌张的脸上写满惊恐。她一把拉起丫鬟怀里的阿满,声音低沉的说:“快,快拉着小少爷去地窖,把他藏起来。” 丫鬟一把抱起阿满,跑到地窖里。阿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偶尔听到几声枪响。 他被丫鬟藏到一个巨大的空酒坛子中,又用干草掩护。阿满躲在黑暗里。过了一会儿,地窖的门被砸开,许多人走进来,脚步声杂乱。阿满透过坛子细微的裂纹,看到一个右脸带着疤痕的男人,揪着丫鬟的衣服,凶恶的瞪着眼睛扫了屋中一圈,粗糙地问:“赵姨娘在哪儿?”丫鬟哭喊着,大叫饶命。 男人好像烦了,举起枪,只听砰的一声,丫鬟的脑袋开了花,血溅在墙上,颜色艳丽。 阿满吓坏了,尿了裤裆,可他记得母亲的教诲,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巴。 男人却没有离开,他示意手下,挨个翻看酒坛,正当他靠近这干草垛时,外面的一声呼唤打断了他,“宝哥,抓到赵姨娘了。” 阿满逃过一劫。 赵姨娘是他的母亲,阿满担心,却不敢乱动。他躲在那里,直到外面安静了,他才爬出来,绕过丫鬟的尸体,直奔院子,这才惊讶的发现,家里不仅被洗劫一空,全家一十三口也全部遇难,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有仆人、有厨子、有丫鬟,满目疮痍。阿满边走边哭,终于找到躺在院子里的赵姨娘。 他永远忘不了母亲惨死的样子,她的尸体上浑身是被野狗咬伤的痕迹,地上血迹斑斑。头发凌乱的散在一边,那张脸上由于被扇了巴掌变得臃肿,嘴角流着血,一双眼睛恐惧长大,直勾勾的瞪着前面。阿满不敢上前,他瘫坐在院子里,吓得哇哇大哭。 那伙贼人像是不放心一般,离开时点燃了一条干木头,木头梁子冒了烟,再由这晚风一吹,如今,火焰在房梁上连成一片,眼看着就烧到后院里。阿满看着母亲的尸首,又看了看这肆虐的火焰,紧紧咬了牙齿,走上前帮母亲闭了眼,把她的帕子攥到手里,狠心的一转身就从后门跑走了。 这一夜,阿满家破人亡。 阿满在黑暗中奔跑着,不知道要去哪里。六岁的他,赤着脚,边跑边哭,却不敢停下。不知出去多远,阿满撞到一名从对面来的黄包车夫。哎呦一声,阿满摔到地上,手绢扔到一边。那车夫也来个趔趄,等下看到是个小孩子,厌恶的咒骂了一口。才绕过去想走,却被车上坐着的女人打断,她看到那小孩子,从车上下来,扶起阿满又帮他拾起手绢,阿满盯着女人那张美丽脸,觉得亲切。一下子眼泪就留了下来。 女人有些同情,便让阿满上了车,带着他去了自己的宾馆。问清楚阿满的情况,女人皱了皱眉,嘱咐阿满不要在与其他人提起,第二天她便带着阿满来了裕隆兴,在银饰店里,学些手艺做一名学徒。 那女人便是如今的吴梦蝶。 (三) 吴梦蝶看了看银耳朵,感觉很满意。却一回手,不小心把茶几上的杯子碰倒,瓷片碎了一地。 阿满赶紧蹲下身来,一片片的小心拾起。 吴梦蝶眼睛尖,看到对面柜子下还有一片,便招呼阿满拾了去。吴梦蝶关心的嘱咐阿满别伤了自己,阿满点点头说自己记着呢。 碎片藏的深,不容易够,阿满用了一会儿。 而他不知道的是,吴梦蝶从容的从包里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静静地瞄准了自己的后脑勺。 她抬着的手就僵持在空中,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让阿满魂飞魄散,但一个青年的脸庞闪现到自己的脑海。吴梦蝶顿了顿,她轻叹一声,收回了要取人性命的手。 吴梦蝶第一次遇到詹森,是1939年的春天。 在百乐门大酒店,上海最出名的娱乐场所,到处是一派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景象,上海滩最有脸面的名人贵胄都汇集于此。军阀政客、美人名伶关系交错纵横。每个夜晚,屋内是香歌宴舞,门外是车水马龙。男男女女热闹的欢笑声的背后,是一片虚幻的繁荣。 二楼的包厢里,吴梦蝶正陪着季云卿与一众客人把酒言欢。季云卿这个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靠着背后日本的势力,接替了杜月笙成为青帮大佬。也同样一手捧红了吴梦蝶。 正聊着,小厮走进来,身后跟着另外两名男子。经李世群介绍,吴梦蝶才知道,此二人是军统的人。为主的男子戴着斯文的金丝框眼睛,穿着素色的便服。季云卿爽朗的起身与他握手,招呼他坐下,并一挥手,让吴梦蝶和一干人都出去。 吴梦蝶出了门,和站在外面的随行男子有了一面之缘,男人剃着寸头,棱角分明的下巴沾满胡茬,单眼皮,皮肤黝黑,长相普通。而吴梦蝶的眼睛犹如刀子,只一眼,吴梦蝶便认出了他是谁。 同年,季云卿在澡堂子里除服走出,在一众保镖的簇拥之下,被刺杀而亡。终年71岁。 刺杀者正是有民国第一杀手之称的詹森,可是,却无人知道他的样貌。 除了吴梦蝶。 (四) 季云卿的死,不仅仅震撼了上海青帮,更让在汪伪政府任职的李世群恼羞成怒。他给全体手下下命令务必抓住行刺者,却毫无结果。 1年后,1940年上海租界内各路势力云集,由日本人控制的汪伪政府在上海更加嚣张,而八路军在华北与日军开展了激烈的战役,史称“百团大战”。抗日战争进入到最艰难的时刻,国内反日情绪高涨。 而吴梦蝶就在这时在自己表演的白玫瑰舞厅里,第二次遇到了詹森。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背带裤,带着一个棕色的领结,头发有些长了,抹着摩丝梳大背头。他坐在吧台旁,在人群的对比下,一个人显得尤其显眼。 吴梦蝶演出完,便注意到了詹森。她看了看却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到后台卸妆准备回家。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去掉浓艳妆容,一张清秀的鹅蛋脸露了出来。 “这张脸什么都好,就是少了一只耳朵。”吴梦蝶想起季云卿第一次见到她时说的话。 她把头发撩到而后,一只银色的耳朵在灯光下尤其显眼。吴梦蝶以为自己已经全然忘记了过去,但是她看着那只耳朵,心里的恨意就无法扑灭。于是她简单的涂了一层口红,走到前厅。 詹森还坐在那里。 吴梦蝶走上前去,点了一杯威士忌,坐在詹森身边。并对酒保说詹森的这杯她请了。 詹森看了一眼吴梦蝶,轻轻一笑说谢谢。 吴梦蝶点燃了一根香烟,靠到詹森的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我知道,是你杀了季云卿。” 瞬间,笑容凝固在詹森的脸上。 吴梦蝶吸了一口烟,继续笑着说:“我想要你的命,易如反掌。” 吴梦蝶那时还不是在上海歌女吴梦蝶,而只是丫鬟吴小朵。 而她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民国第一杀手詹森,也是因为那时的詹森还不是詹森,而是大少爷赵建元。 那时的吴小朵,还是有两只耳朵的。 (五) 一切悲剧的源头,都发生在十年前。 那时吴小朵才十三,被卖给宝山县一户豪绅家,给年仅三岁的小男孩做了童养媳。 虽然需要干粗活,可是比起挨饿,小朵已经很满意了。她常常背着小男孩下地种田,夜晚抱着他在院子里安睡,宁静的日子却被老爷的一次醉酒给打破了。 那日,家里的老爷叫来小朵,看着她日渐美丽的面庞。在酒气的怂恿下,他起了色心,想霸占小朵。小朵惊慌的逃了出来,正撞上大管家。小朵哭喊着说老爷非礼她,大管家瞧了瞧开着的门,醉了酒的老爷,便悄声地带走了小朵。 事情却没有结束,本来是受害者的小朵,摇身一变成了趁太太不在家勾引老爷的下贱货色。 太太不是正室,家里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太太。当她看着年轻面庞的小朵,心中又气又急,于是以败坏家风的罪名,叫人活生生扯下了小朵的一只耳朵,并扔出去喂了狗,仆人们也见风使舵,都在背地里叫她“没耳朵”。 小朵失去了一只耳朵,破了相貌,老爷再没在理会过她。小朵在院子里受尽折辱,她悲愤难忍,于是在一日雨夜,偷了小男孩身上挂着的银锁,跑走了。 她带着银锁,带着恨意,投奔了之前把她卖走的表舅舅——吴四宝。 表舅舅看着她哭的真切,便收留了她,带着她来了上海。 表舅舅本来是个“拉黄包车的”,从未受过教育,性格粗鲁狠毒。他收留吴小朵也不是真心可怜,而是手里缺钱,想把她在卖一次。正巧,当时季云卿正在上海广招门徒,表舅舅便带着她投了青帮,吴小朵就在季云卿的身边做了一个粗使丫鬟。但是,她的表舅舅争气,在青帮里十分出色。表舅舅又在危难时救了季云卿一命。 算是报答。这天,季云卿叫来吴小朵。他放下手中把玩的玉球,伸出那双粗大的双手,捧起小朵青涩的面庞。 “这张脸什么都好,就是少了一只耳朵。”老人看着吴小朵,用略带沧桑的声音继续说:“可是不妨事,我照样喜欢。” 季云卿年轻时做过银匠学徒。他想了一个法子,用银做耳装饰在吴小朵脸庞,又让换一个发型,掩盖残缺,既体面又尊贵。他上海青浦区有一个银饰店铺叫裕隆兴,吩咐那里的银匠专门定制赏给吴小朵。 “你带上了这只银色的耳朵,便不是吴小朵了,而是我季云卿的女人——吴梦蝶。” 吴四宝把吴梦蝶送到白玫瑰歌厅,事实证明季云卿的眼光很好,三年后,在季云卿悉心调教下,吴梦蝶大展歌喉,一战成名,俊俏的面庞也被银色的耳饰装扮的独特又大气,成了上海数一数二的交际红人。银饰也成了时髦,吴梦蝶一时间好不气派。 (六) 吴梦蝶出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复仇。 她听闻青帮最近收益欠妥,便找到季云卿,说宝山县上一户人家最近新开了一个纺织厂,不仅赚的多,而且听闻私下还和共产党有交易往来,不如就以此为名,让吴四宝抄了他家,既得了大洋,又帮日本人铲除一个共党地盘。 于是,阿满的家就这样毁灭了。 没错,吴梦蝶就是当初买来给阿满做童养媳的姑娘,而赵姨娘便是当初发疯割掉她耳朵的太太。 吴四宝杀掉阿满全家时,吴梦蝶就在门外。她要亲眼看着这个毁了自己一生的地方化为灰烬,所有欺负过她的,逼迫过她的,如今都要付出血的代价。她告诉吴四宝,赵姨娘要单独处死,要让她也常常被野狗反噬是什么滋味。 最后,血色寂静中,吴梦蝶一个一个的数着尸体,一十三口全部毙命。 其实不准确,因为少了两个人。 一个是小少爷阿满,另一个是几年前投奔共党的大少爷---赵建元。 复仇、复仇,吴梦蝶要的是屠杀满门,终究还是少了圆满。 (七) 赵建元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份会这么快暴露。 五年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严苛的艰苦训练中,靠着坚定的红色信仰,脱颖而出。后来更名改姓,得到新的身份,化名詹森,被安排到军统内部,在戴笠的手下开始着刺杀任务,那些亲日的汉奸,或是政要,很多都死在他的枪下。精湛又老练的手法,让他成为民国第一杀手,而杀掉季云卿却是他自己的主意。 本来那日会面,是上司再一次对季云卿进行游说,希望借用他在上海的势力,像蒋委员长靠拢,脱离汪伪政府,一同抗日,条件优厚,比李世群开出的价格高出三分。季云卿在钱的份上有所犹豫,那日赵建元站在门外,听到了一切,上司说季云卿若不合作便杀掉,合作要留下。 可是当赵建元知道家破人亡都是青帮在季云卿示意下做的,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 不论他是否抗日,都非死不可,以偿还一十三口的罪孽。 詹森的目光一沉,看着面前满脸得意的吴梦蝶,手渐渐地滑向腰间,作为民国第一杀手的他,找一个空隙,杀掉面前这个女人,易如反掌。 也许是感受到了詹森的杀气,吴梦蝶放下酒杯,演练低垂,淡淡的说了一句“想不想见见你的弟弟。” “什么?” “你杀了我,他也活不了。”吴梦蝶弯起嘴角,妩媚一笑。 在吴梦蝶的胁迫下,詹森来到了她的公寓。掏出随身携带的勃朗宁手枪,交给吴梦蝶。被她捆在凳子上。 她拿起枪,现在只要吴梦蝶动动手指,就可以要了他的性命,又或者告诉汪伪政府的特务,詹森的存在,他也会没有命。男人的生死就在吴梦蝶的一念之间。 吴梦蝶点了一根烟,她看着男人那张消瘦的脸,想着之前的屈辱,和复仇的心,如今却有些犹豫。 “我弟弟在哪里?”詹森问。“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个弟弟。” 吴梦蝶缓缓的开口说:“因为灭门你家的,是我。” (八) 詹森看着面前淡定的女人,开始时是一脸的诧异,之后便是恼怒愤恨,全部涌上心头,他愤怒的大喊:“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为什么,为什么?” 吴梦蝶卸下自己银色的耳朵,在詹森的面前展示出它的残缺说:“这就是缘由。” 詹森一愣,吴梦蝶接着说:“你还记得我么,大少爷,我是曾今的吴小朵啊。” 他记得小朵,那时他在庭院读书,读《新青年》、《上海晚报》先进的声音振聋发聩,又看到日军在奉天发起的“九一八事变”更让这个爱国青年夜不能寐,经常在院子中散步,就在这时看到小朵在廊上抱着赵姨娘的孩子,哄着入睡。 小朵善良又吃苦,詹森记得。他曾近告诉小朵:终有一天,他要把这些残害百姓,侵略中华的日军给打跑,山河不会残破。他要参加地方武装,为抗日尽分力。 走的时候,小朵还曾背着阿满来送他。 却不知,再见面,两人会是以这角色,这种方式。 吴梦蝶知道,詹森是无辜的,阿满也是无辜的,他们都不曾残害过她,但是她永远忘不了他们和赵姨娘是一家人。复仇的火焰起了,便难以熄灭。 她举起枪抵在詹森的脑门上,冰冷的说:“父债子偿。” 眼前是一幕幕的屈辱,撕去耳朵的疼痛,群体的恶意,老爷的非礼,和对季云卿的委曲求全,她恨极了面前男人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吴梦蝶狠了狠心,却终究没有扣下那个扳手。 (九) 改变她主意的不是因为已经放下仇恨,而是更长远的未来。 同年,上海青浦区,日军大肆杀戮13天,枪击、砍头、奸淫掳掠、开膛破肚、屠杀1000余人,毁屋4000余间,手段之残忍,罄竹难书,史称“青东大屠杀” 吴梦蝶亲眼见到了惨案的发生,那是她每月去裕隆兴试新花样的时刻,也是间接监视阿满的时候,看着日军大肆进军青浦区,她心底一沉,知道事情不会是这么简单,吴梦蝶本想一走了之,毕竟阿满是自己的仇人,死在自己手里,和死在日军手里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她想了想,还是动了心,拖着阿满躲在一处隐蔽的枯井里,躲过了日军最后的扫荡。 这是阿满第二次侥幸逃生。 吴梦蝶记得自己带着阿满逃出时,整个街道都寂静的过分,到处都是尸首。有男女老少,他们白花花的身子或者断了手臂,或是缺了脑袋,就这样暴尸街头,两旁的房子也被烧的干净,只剩灰秃秃的框架,带着烧焦的味道,孤独的站在地上。人间地狱,她真实的见过了。 后来她把阿满送到上海青帮手下裕隆兴其他分号,为的让阿满离自己近一些,却不知自己为何这么做。 吴梦蝶看着眼前的男子,她心里清楚,詹森干的每一件事,都未曾出错,他是抗日志士,是民族的希望,吴梦蝶想着那人间地狱,心情沉重。 若是杀了他,便是和那些汉奸没什么两样了。吴梦蝶想。 她的确恨赵建元一家。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一家子刁泼的仆人,他们都死有余辜。 可她更恨日本人,若杀了赵建元,便是间接杀了更多和自己一样无辜的人。 毕竟吴梦蝶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十) 她放下手里的枪,瘫坐在一旁。 吴梦蝶对詹森说:“李世群到处追捕你,你插翅难飞。而只有我可以帮你。” 詹森问:“你为何要帮我?” 吴梦蝶说:“为了我们共同的敌人。” 吴梦蝶雇人拉来了一个醉酒毙命的男子,詹森把自己的衣服换给他,并特意朝他脸上开了枪,让人无法识别。后来民间谣传,民国第一杀手,贪恋美色,毙命于歌女房内。 吴梦蝶问詹森下一步有何计划,他说詹森已经死了,现在的自己是赵建元。他依旧无法正视挑唆季云卿杀了自己全家的女人,即使她救了自己,救过弟弟,赵建元依旧憎恨吴梦蝶。 而吴梦蝶同样心情复杂。 他告诉吴梦蝶,自己还要干一件事,希望她能保护弟弟安全,并把他送到北平亲信的手里。 吴梦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如今,真相大白。两个人的关系,微妙又尴尬,彼此是仇人,但是在摇摇欲坠的祖国面前,他们却是伙伴。 个人仇恨在整个中华民族存亡之秋中,不值一提。 吴梦蝶是一个歌女,投奔青帮,已并非是忠良之人,手里沾着鲜血和人命,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见过日军暴行的吴梦蝶,明白这个道理。 (完) 吴梦蝶收起枪,她招呼阿满,让他过来。看着十三岁的他,活的好好的,心里有些一些感慨。 如果没有那些事情,也许现在自己就是阿满的新娘,可惜造物弄人,一切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吴梦蝶悄悄的跟阿满说,她要把阿满送到北平,那里有一个重要的人在等着他。 后来阿满去了北平,不仅找到自己兄弟,又靠着打银子的手艺,活了好久,但直到去世,阿满也不知道吴梦蝶就是自己灭门的仇人。 1941年,上海正值“孤岛”时期。男人带着黑色毡帽,站在街角,冬日的上海,空气里充沉寂的味道。愚园路上驶来一辆汽车,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石头,让汽车由于颠簸停了下来,男人一个箭步冲到车前,挥手,瞄准,开枪,动作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还没回过神,车子里穿着日本军装的男人额头上只剩一个标准的单孔,两只眼睛瞪得很大,死的一脸惊讶。 第二天,上海《平报》刊登了公共租界警务处处长——赤木亲之,于愚园路拐角处,被军统特工暗杀身亡。 一个月前,白玫瑰舞厅,赫赫有名的歌女吴梦蝶因拒绝陪伴日本军官跳舞,惨遭枪杀。 同年,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孤岛”时期全面结束。国民政府宣布对日抗战,国共第二次联合抗日达成。 没有人记得曾在上海滩大红大紫的吴梦蝶,也没有人记得曾经的民国第一杀手詹森,就像阿满不记得自己的曾经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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