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网吧,等一个叫仪琳的女孩。我已经等了七十二个小时,她还没出现。我知道,她会来。同许多网络爱情故事一样,我们的故事经典而古旧,没有一点新意。我们的故事在网上开始,也应该在网上结束。我的眼睛有些酸痛,一团蛛网般的东西在眼前晃来晃去。也许就要瞎了,我想,但仍努力睁开双眼盯着屏幕。因为她可能就在我闭眼的刹那出现,又消失,这将成为我永远的遗憾。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和她相遇的机会。2 我点燃一根烟叼在嘴上,一个女孩面无表情地走到我身旁。不准抽烟!她说,把我的烟从嘴上夺了下来,狠狠地在桌上掐灭。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很少跟女孩发火,尤其是漂亮的女孩。这个女孩的脸色很苍白,苍白得如黎明时的天色,但仍然很漂亮。所以我没有生气。我不再抽烟。我仍然在等仪琳。 你就是那个可爱的小尼姑吗?第一次在网上邂逅仪琳时,我问。这本来是一句玩笑话,但没想到她一本正经地回复过来:我以前做过尼姑,现在不是了。做尼姑肯定很好玩!我调侃她,我不相信她说的是真话,网络会让人们之间的信任变成一场游戏。电脑那头久久没有传来她的信息,但我毫不在意。对于许多人来说,网络就是这样,你喜欢理人时就理,不喜欢时可以一言不发,没有人会跟你过不去。这样的交谈中断,我习以为常。那晚没有熟人,我又很少跟陌生人扯牛。我常常忘掉熟人是从陌生人中而来的浅显道理,所以我真正的网友并不多。没有交流,上网就会显得很无聊。我正准备下线,这时仪琳的清秀头像突然出乎意料地跳了出来。 我已经等了七十三个小时,七十三小时坐着不动可以使一个人的关节完全僵硬。但我的关节很柔软,没有一点麻木的感觉。忽然想起自从进了网吧就一直没吃过东西,可一点都不觉得饿,有人说爱情可以改善许多东西,包括肚子的饥饿感。我宁愿相信这是句真话。对面桌前的一个男子对我笑了笑,笑容十分诡异,像麻风病人歪斜的嘴。他在玩一种叫《传奇》的网络游戏,我知道有很多人在网上没日没夜地玩,不断打造着自己虚幻的传奇,杀很多人,升级,然后再杀很多人,再升级,在他的世界里,他就是王。 我记起他在我对面坐了起码七十三小时。因为我在这个位置上坐下时,他就一直在我的对面。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网络常常使人木然。但我隐隐觉得,我似乎忘掉了什么事情,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七十三小时内。那是什么事情?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仪琳还没来,我开始感到烦躁不安。 做尼姑没什么好玩不好玩的。她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前忽然栩栩如生地浮现出一个粉红着脸微嗔的倔强女孩,好像想跟我争辩什么,又有点害羞。我决定坐下来逗逗她。 你好端端一个MM,以前为什么会跑去做尼姑?我是一个孤儿,是庵里的师父把我养大的。 想不到你的身世倒真如那位恒山派的小师妹般可怜。我有点嘲讽她。 不,仪琳比我幸福,起码她有父母,我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还有,她还有一个心爱的人…… 令狐冲?可他只是把她当成妹子。心里有一个所爱的人,就是一种幸福,跟不跟他在一起都是次要的。 我本是想开她一些玩笑,但终于敲不下一个胡闹的字。我相信,电脑那头的她肯定是个善良的女孩,她的眉间会略带着一丝忧伤和愁绪。 你找到心中的令狐冲了吗?我问。好久,她给了我一个微笑的符号,然后打出了一个大大的NO. 好热的夜!我相信每一个在网吧里呆呆盯着屏幕的人,都有一颗孤独而火热的心。我开始一遍一遍永无休止地向她发同样的消息:原谅我,仪琳! 仪琳总是很准时地在晚上九点钟上网,她说这是她的工作使然。“仪琳,晚上好。”“好啊。你在呀!”“我在等你哩!”“真的?今天过得开心吗?”....... 每晚我们几乎都有着相同的开场白,聊天时间却越来越长。她对我说,是师父们把她带大,供她读书,把她从江南一个破旧的小庵送进了大学的课堂,让她在这个城市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她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说。她很喜欢跟我讲江南水乡的故事,我是个在北方城市长大的人,每当看到她描述江南的水榭桃花,石桥曲河等文字时,总不禁悠然神往。而我则常常向她卖弄些似是而非的哲理,比如网络是虚幻的,正如虚幻的现实之类,还搬出了佛经的论据来证明。这时她会一本正经地和我分辩,有时突然引用一大段我不懂的佛经。我竟忘了她以前做过“尼姑”的,在她面前真是假和尚念经。认识她之后,九点钟的网络,成了我的精神乐园。 都已是十点钟了,仪琳还未出现。我到底忘掉了什么事儿?我努力地回忆着,可一到关键时候,脑袋就卡壳。网吧里仍然静悄悄的,人们带着耳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表情森然而呆板。连我在内,有二十四个人在上网。这个数字有些不大吉利。我到底忘掉了什么事儿?那事儿就像一条死鱼般在我的脑海里翻了翻,又沉了下去。想不起一件重要的事,真是难受得要命。 一个月后,我们通了电话。仪琳的声音很好听,好听得让我发晕。声音好听的女人,总是会给人无比美好的印象,我猜想她的人肯定会比声音更美。结果我猜错了。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仪琳答应和我见面。一个日本茶室里,我们见了面。跟我的想象不同,眼前的仪琳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甚至根本连普通都算不上。幻想与现实的反差让我很难接受。 你是不是很失望?她微笑着说。我也 并不是帅哥。我绕开她的问题,有些尴尬地说。 比我想象中的帅多了。她说着,灿烂地笑了起来。她穿了一袭素雅的淡蓝连衣裙,让我想起江南明净的天空。我们静静地相对而坐,一起喝茶,话很少。然后去湖边散步,沿着沉静的湖畔漫无目的地走着,她默默地跟在我旁边,若即若离。我们不知不觉间竟绕了大湖一圈。那晚的风很凉,仪琳对我说,她其实很想家,想江南的庵堂和师父,想江南的桃花。 见面后的第二晚,九点钟,我还是准时上了网,仪琳不在。后来她说,见面的一刹那,她就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失望,深深的失望,她知道,她不会成为我的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所以她选择了逃避。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夜里我经常失眠。没有仪琳的网络,觉得好枯燥。我常常想,为什么我会对一个人的相貌这么在意?渐渐明白,网上仪琳吸引我的,并不是想象中的美貌,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两个星期后,我决定去找她。我要对她说我爱她。 她在电话的那头流着泪,她说如果和我在一起,以后两个人一定会后悔。但她宁愿信我一次,因为她说过我是个好人。从此我们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约会。和仪琳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成了我一生中最美丽的回忆。那肯定是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我仿佛记起了什么,但眼前却总隔着一层驱不散的淡淡的白雾。但我知道,那件事非同小可。我突然有一种恐惧,极度的恐惧,想逃离冷冰冰的电脑,逃离这让人悲哀的网吧。但我不能放弃等候仪琳。一个男生朝我转过头来,我看到他的半边脸上的皮肤脱落,露出鲜红的肌肉。我吓了一大跳。他冲着我做了做脸,又转身去玩电脑。我照旧不厌其烦地向仪琳发消息,我的食指因为频繁地按鼠标而有点麻木。虽然这样做可能毫无用处,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仪琳会上网,总有一天她会被我感动。 我一直没有把仪琳介绍给我的朋友们,而且每次约会,我会有意避开熟人。我是个自私的人,但仪琳不以为意。她说,只要我对她好,就可以了,如果不想见熟人,那就不见好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在我手中微微抖动。偶然遇到熟人,我对他们说这是我的表妹。仪琳大方地微笑,但我从她的眼神后面体会到一种触目惊心的伤痛,刺得我无地自容。对不起,仪琳。事后我会向她道歉。仪琳的眼里闪动着泪光,但随即又开朗地笑了。在一个深夜,我送她到她的宿舍,临别之际,她突然扑到我的怀里号啕大哭。她说: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做贼似的恋爱。她不想我成为她生命中的另一个令狐冲。13城市的钟声敲了十二下,夜的阴影像洪水般漫上来。网吧里仍是沉寂一片,唯有鼠标和键盘的声响在此起彼伏。仪琳啊!你为什么还不来? 阿异,你真的爱我吗?在火车站边一个古老的寺院里,仪琳跪在佛蒲上虔诚地双手合十。也许所有的女人都喜欢问这个问题,虽然明知道男人的答案作不得准。在庄严的佛像前,我给了仪琳生平第一个诺言。仪琳默默地祈祷。我看着她,发现这时的仪琳出奇得美。你知道我刚才向佛祖企求什么吗?她说。我摇了摇头。 我对佛祖说,我希望我们能过得永远快快乐乐的,就像现在这样。她抬头望着佛祖微笑。是的,如果能永远快乐,那有多好!我呵呵笑着说,跪下去对着佛像拜了三拜。仪琳在身旁温柔地看着我。归来的路上,她好像有满腹心事,总是心不在焉,我追问她,她总是摇摇头说没事。阿异,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回到青灯古佛的身边。回到市中心的时候,她忽然惆怅地说。 从寺院里回来的第三个月,我和仪琳住到了一起。我也渐渐地把她介绍给一些同事,那时候的生活真是开心,可是,却是我亲手毁灭了这本该幸福的生活。有一天早晨,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他告诉我他和我妈要来看望我,今天早上就会到。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仪琳,她很兴奋,又有点紧张,换了好几套衣服,不断地问我这样的打扮合不合适。丑媳妇也要见公婆的,仪琳笑着对我说,你说他们会不会接受我?我心不在焉地点着头,仪琳很快发现了我的不快。怎么了?阿异。她有些忐忑不安地问我。琳,我想,我想要你暂时避一下。我说。 什么?仪琳的睁大了眼睛。没别的意思,我只想让你暂时避一下,我们家的家教很严。我低着脑袋说。那……那我算什么?她的眼里涌上来许多泪水,向后踉跄了一步。我不敢面对她。仪琳一声不响,开始收拾起衣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了房间,投入烈日之中。我匆匆送走父母后就去找仪琳,可再也没有她的身影。第三天,我知道她从单位辞职了。我魂不守舍地流荡在街上,出入大小网吧,希望能发现她的身影,但我发现这只是一个幻想,仪琳好像从这个城市消失了。仪琳失踪后,我才知道她在我心中的价值,我发现我做了一件多么蠢的蠢事。仪琳,你在哪里?百无聊赖的晚上,我走进了这间网吧,也许,我们会在网络中不期而遇,重新开始。 阿异。突然,两个字在对话框中跳了出来。我大喜若狂,高兴地大叫起来,网吧内所有的眼球都落在我身上。是仪琳!!终于等到了!我赶紧向她发送消息:仪琳,你在哪儿?原谅我!不一会儿,仪琳又发过来消息:阿异,你有没有在网上?我激动地向她发消息:我在的,我在的,你在哪里?我去找你。隔了一会,她回复:凌晨一时,我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我……我好想再见见你,跟你说几句话。不,你不要走,我要告诉所有的人,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可以永远快快乐乐地生活。我心急火燎地打字。 也许你在网上看到我的留言时,我已经在千万里之外了,这段日子里,谢谢你给了我很多美好的回忆。仪琳好像并没有收到我的信息,再见,阿异。不行的,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发疯似地发送消息。但仪琳没有回复,她又消失了,我的心沉了下去。我一甩鼠标,疯狂地向门口奔去。 网吧的铁门锁着。快开门!我要出去!我对着趴在桌上睡觉的管理员喊道。他抬起头来,瞪着死鱼般的眼睛阴森森地说:“喊什么!先结帐!13号,四小时,一共十元。”我看到他的下巴上一片血糊,倒抽了一口气。我明明在这儿七十多个小时了,为什么只算我四小时?我记起了什么,突然感到头痛欲裂。但我来不及细想,我要找到仪琳,在她离开这个城市之前。我要对她说,我爱你,我告诉全世界的人,我爱你!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可以永永远远快快乐乐地生活的! 我在子夜的街上向火车站狂奔,风鼓起我的衬衫,我发现我的身体轻得像一只纸鹫。街路两旁的绿化树向后疾退。火车站没有仪琳的身影,我失望地坐在树上,像挂着的一只布娃娃,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上去的。我的心中突然一亮,仪琳!我知道你在哪儿。我从树上跳下,晃晃荡荡地向火车站后的古寺跑去。仪琳果然在那儿,孤独地坐在紧闭的山门前。 仪琳!我喊道。可她毫无反应,我来到她身边,伸手去拉她的手,可我的手竟一下子穿过了她的身体。一道灵光闪过,我仿佛被天上的雷电劈中,三天前那惨烈的一刻重新在脑海上演。我已经死了!死在三天前一场人为的网吧火灾中。我成了一个魂。这三天一直在鬼魂世界的幻象中上网。仪琳对我的爱可以穿透时空进入到我的世界,而我却不能。我无奈地看着流着泪的仪琳提着旅行包一步一步地离开山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仪琳,你能原谅我吗? 6月16日,京城某网吧发生一起人为纵火案,谨以此文献给在火灾中逝去的二十四条鲜活的生命。我们的生命中有太多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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