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医生
每年的腊月底,便是乡村医生林雪峰走村串户收欠款的时候。 这些年,村里不大不小的都外出去打工了,平日里,留在村里的除了女人和孩子,就只剩下体弱多病的老人们了。附近几个村,到林医生这儿来看病的人,有的因为一时拿不出钱来,医药费常常先欠着,等到了年底,外出打工的儿孙回来后,再来找林医生结账,这是常有的事。常常一年下来,几个村欠林医生的医药费就达好几万,都得由他自己先垫着。每年到了年底,他不仅要给生病的村民看病,还得主动上门去结账。因此,这段时间,他特别忙,也特别累。 村里一些孤寡老人生活特别困难,他从不去跟他们结账,有时连账都不记,就这么一直欠着。几天前,他瞒着妻子惠芬,把那本记账的旧小本子偷偷给烧了。 今年也不例外,腊月二十七的傍晚,他收了一部分欠款,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刚躺下,便听到有人急急忙忙地闯进了他家的院门。 来人一进院子,便大嚷起来:“四叔!四叔!四叔在吗?”他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听得出,这是同村的年轻人林春宝的声音,心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便立即往大门外迎了出去。 焦急的林春宝一头的汗,显然是从村中心的家里跑过来的。他焦虑不安,手足无措,面色凝重,眉头紧锁,眼睛里还带着恐惧的神色。 他气喘吁吁地对着雪峰叔说道:“四叔……快!快给……咱爸去看看吧!”他的眼眶里已经急出了泪。 林雪峰立即转身进了里屋,穿了白大卦,背起他的小药箱又出来,用十分镇定的口吻问林雪峰道:“别急别急!是不是你爸的病又犯了?”说着,朝正走出厨房的妻子惠芬看了一眼。惠芬和他对视了一眼,便目送着丈夫和春宝一起急匆匆地出了院门,往通向村中心的那条路上走去。 春宝在他前头领着路,一边用袖子擦了一下即将要溢出泪的眼角,一边用悲切的语气喘吁吁地回答道:“我爸他……气喘不上来了,憋得难受……话都说不出来了,怕……怕……怕是不行了!”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林雪峰忙用责备的口吻宽慰道:“别胡说,你爸那是哮喘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情况紧急,两人跑了起来。小药箱随着两人奔跑的节奏,发出“哗啦!哗啦!”有节奏的响声。 约七八分钟后,两人便赶到到了林家。林雪峰立即直奔里屋春宝他爸林德禄的床前,查看他的病情。 林德禄半躺在破床上,瘦削的脸庞全是汗,内衣已经湿透,身子随着呼吸不住地起伏着。他面如死灰,唇色灰暗,眼睛微闭,嘴巴一开一合着喘着,喉管里发出“呼呲呼呲”的喘鸣音,已说不出话来,差不多已进入浅昏迷状态。 林雪峰立即打开药箱,拿出听诊器,快速地在他的胸口听了听,便马上吩咐道:“春宝,快去拿一个衣架给我!”便迅速从小药箱里拿出药袋和输液器,十分熟练地着手给林德禄做静脉输液。 等林雪峰找来衣架时,他已经开始用一次性塑料的注射器给他往血管里推药了。 在他推完几支药后,林德禄的呼吸便稍稍平缓了些。他把已插上输液器的药袋排空了空气,接过林春宝拿来的衣架,把药袋挂到衣架上,又把衣架挂到旧蚊帐的竹竿上,等输液安置妥当,才低声吩咐春宝道:“去拧一根热毛巾来。”接着,又从药箱里拿了几支药水,打开了,用塑料注射器抽吸了,打入到挂在衣架上的药袋里。 春宝赶忙又去了。 等春宝拧来一根热毛巾来的时候,林德禄的脸色和口唇已经转了过来,开始渐渐变得红润,眼睛也张大了,喉管里的喘息声也低了很多,只是像被什么抽取了精神头,十分疲惫地半躺着,一动也不想动。 林德禄的嘴唇动了动,微微晃了晃一头花白头发的脑袋,似乎想说什么。林雪峰见了,忙捏了捏他平放着的胳膊,问道:“三哥,你觉得咋样了?”林德禄眼里却噙了泪,只微微点了点头,却啥也没说。 他长出了一口气,笑着道:“三哥,别说话,你就好好躺着,养养精神。”回身拿过春宝递来的热毛巾,给林德禄擦了擦脸上的汗,才又道:“么事了。”又问道,“晚饭还么吃吧?” 坐到床旁边的春宝看着他爸,低声道:“还么呢。” “去做吧,这边我看着呢。” “唉!”春宝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眼睛却始终么离开他爸的脸。 “去吧,么事了。”林雪峰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 “四叔,谢谢!”春宝看着他,眼里闪动着感激的泪光。 “么事!去做饭吧。”林雪峰笑了笑道。 春宝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便出去了。 春宝出去后,林雪峰等林德禄也安详地睡着了,便开始又打量起这间屋子里的陈设。 林春宝自去年大学毕业后,因为他爸身体的原因,一直在家待业,没出去找事做。他妈早亡,他爸有哮喘病,是他爸既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地好不容易把他培养大的。等到他大学毕业后,他爸的病却日益沉重了,身子也大不如前了。林德禄不过才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像是个六七十多岁的人。 这几年,因为身体的原因,又为了供自己在外上大学,他爸没少跟人借钱,身边的亲戚几乎都被他爸借了个遍,就连欠林雪峰的医药费一直都没能还上,就这么一直欠着,差不多也有好几千块了。他毕业后,因为父亲的病,他一直也没敢到外边去找工作,也不敢离家出去打工,只在家门口打点零工。就这么着,么几年的工夫,他家就成了村里的新贫困户。父子俩相依为命,日子仅靠着田里和自己打零工的一点微薄收入勉强支撑着,他爸还时不时的犯病,日子过得着实恓惶。 春宝家的陈设实在是简陋,只有一张暗红色的木板床,一张破桌和一个老旧的五斗橱。这些家具已不知用了多少年了。据说,这还是当年春宝他爸结婚时请木匠给做的。都腊月二十七了,可床上夏天用的蚊帐也没拆洗,已经变成了土灰色。床上的几床被子也是硬邦邦的,摸着很冷,全盖在他爸的身上了。家里唯一的家用电器是一台21吋的长虹彩色电视机,摆在床头的那张破桌上。 林雪峰看着这一切,心里很不是滋味。林德禄虽然和自己不是亲兄弟,只是族门里的平辈,但他们毕竟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林德禄为人正直,贫困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的身体原因,不是村里的那些个不学好的无赖,也不是懒惰的人。要是他身体好好的,也不至于…… 一阵“咳咳咳”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忙转身向林德禄看去。只见林德禄的喘息已经缓解了许多,两眼已有了活泛的神色。他替他调整了靠背的枕头,关切地问道:“三哥,再好些了么?” 林德禄动了动身子,强笑着道:“他四叔,我……好多了,又……麻烦你了……”说着,便想坐起来,却被林雪峰给按住了,他看着他的手背,责怪道:“这叫啥话嘛?!先别动,还挂着水呢,小心手肿起来。” 林德禄脸上带着的苦笑,十分歉意地说道:“他四叔,今年我这病……三天两头地犯,春宝也不得出去挣钱……这……” 林雪峰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忙安慰他道:“么事,你好好躺着,等过完年再说。” 春宝进来了,看着他爸已经缓了过来,心里也平静了,对林雪峰也充满了感激。林德禄对儿子道:“把咱家……那个芦花鸡杀了,让你四叔……在这吃晚饭。” 春宝转身准备出去抓鸡,却被林雪峰站起来拉住了。林雪峰笑道:“别杀,就这么一只鸡,那可是你爹的宝贝……” 林德禄依然羞愧地笑问道:“他四叔,你那边有多少了?都好几年么跟你结账了,这又过年了……”在一旁的春宝也十分歉疚地看着林雪峰。 林雪峰淡淡地笑道:“么几个钱,别放在心上。”回头问春宝道,“晚饭做好了么?” “就好了。” “做好了,就给你爸盛过来。” “唉!咱一起吃吧……” “我不急,让你爸先吃,这病挺耗精神的。” 春宝答应了,便去盛饭了。 不一会儿,春宝端着饭菜碗筷进来了。林雪峰看了,便一阵心酸。只一碗米饭、半碗咸菜,外加一碗炖鸡蛋,仅此而已。这要在平时,倒也说得过去,可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七,年关将近,饭菜还如此简单。 林雪峰哽咽着问道:“春宝,你们咋就吃这些?” 春宝看着碗里的饭菜,却说不出话来。 林雪峰从兜里掏出手机,走出房间,到门外给妻子惠芬打了个电话,复又转身进了屋,又问道:“春宝,跟我说实话,家里还有多少钱?” 春宝却低着头,嘴巴噏动了一会儿,还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躺在床上的林德禄又咳了几声,微微喘息着道:“他四叔,么事……我和春宝习惯了,也吃不惯那些个……大鱼大肉的。” “胡话!这日子咋能这么过么?!过两天就年三十了,总不能没个过年的样子嚒?!”说着,便又打开药箱,从药箱的隔层下拿出一沓钱来,拉过春宝的手,把钱拍到他的手掌心里,命令道:“明儿早上,去镇上,买些个过年的东西!” 林德禄见了,忽然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盖在身上被子也随着剧烈地抖动起来。林雪峰忙转身扶着他,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安慰道:“三哥,没事,平时也就算了,这年可是一定要好好过的!这钱算我借给你的,等明年春宝挣了钱再还我就是了。” 春宝看着手掌里的钱,脸色涨得通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喃喃地说道:“四叔,这……这……这……” 林雪峰故意用责怪的口气命令道:“这!这!这个啥么,快收起来,等会儿你婶来了,看见了可不好,快收起来!” 春宝眼里再次流出了泪,忙又用衣袖擦了擦,道:“四叔,我!一定还你!” 这时后,门外响起了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春宝,春宝!你爸好些了没?你四叔还在不?” 春宝忙迎了出去,并大声道:“四婶,我爸好多了,四叔在呢,你咋还来了呢?” 惠芬满面笑容地双手拎着一条新鲜草鱼,一大块腊肉和一大串香肠进了屋。春宝见了,忙诧异地问道:“婶?你这是……” 惠芬看着手里提着的东西,笑道:“这腊肉前几天刚晒得的,这鱼是今天刚在咱自个水塘里打得的,正好给你爹做着补身子呢!” “这……这……这咋行呢?”春宝慌忙推辞道。 “哎呀!咋不行么?你爸身子弱,得补补!再说,就过年了,这些个就算是咱给你爸拜年的礼吧。”说着,便提着东西进了里屋。她说话的口气和林雪峰极其相似。 躺在林德禄再次激动地剧烈咳嗽起来,脸色也涨红了,并挣扎着要坐起来,刚想说点什么,惠芬却抢言道:“他三伯,你别动,好些了没?” 林德禄老泪纵横,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任凭儿子春宝给他拍后背。 惠芬也红了眼,轻声安慰道:“你年轻时吃了那么多的苦,这些年,你也不容易,我和雪峰也帮不上啥忙……你这病就得好好歇着,得好好补补,这些个东西你别嫌弃,也值不了几个钱。等过了年,让雪峰带你到县医院,让专家给你好好看看。” 他又对春宝嘱咐道: “我知道你爸爱吃鱼,这鱼都是咱自己水塘里养的,新鲜着呢,等吃完了,回头咱再打。”又对林雪峰道:“你挂完水回来吃饭,我和丫头在家等着你。”林雪峰点了点头,答应了。 最后,她才笑着对林德禄父子道:“那行,我就回去了。” 春宝忙要送她,却被她又制止了。一个人笑着,又出了林德禄的家门。 等妻子走后,林雪峰让春宝把东西收起来,把鲜鱼挂好了,以防被馋猫拖走了,并又让他给他爸喂饭,自己给药袋里头掺药水。 春宝坐到床沿边,心潮一时难以平静。他双手微微有些哆嗦,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挖起一勺饭菜,往他爸的嘴里送去。 当春宝把勺子送到他爸嘴边的时候,却看到他爸正两眼紧紧地盯着自己,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住地从眼角滑出来。春宝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此时,身后的林雪峰却毫无觉察。春宝偷看了林雪峰一眼,见他尚未觉察,忙用自己的衣袖拭去他爸和自己脸上的泪水,可,他俩的泪水却像是盛满了水的水渠,很快又从眼窝里溢了出来。他索性再也不去擦了,任凭它顺着自己的眼角,无声地往下流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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